还不知道这位少年唱不唱得来狐妖的戏。
方吾秋正换好戏衣,聘聘袅袅坐在梳妆镜前,他看到镜子里的戏装,眉头舒展,清越的嗓音陡然透过轻纱传了出去:“没有规定哪出戏吗,可以随便唱?”
“没错,主题是狐妖就行。”岑师傅忙道:“方先生会唱狐妖吗?”
方吾秋描眉的手微微凝顿,黛眉随着嘴角一起弯起来,清脆的嗓音泠泠若溪水声:“我会。”
听着他笃定的语气,岑师傅总算松口气,欢欢喜喜问:“唱哪出?”
戏楼平素唱得是《破户狐》,狐妖化作女子嫁入破落宅院书生报恩的故事。方吾秋不曾听过这出,他要唱的戏,是坛阳镇口口相传的那个故事。
没有俗套的报恩,没有化作女子改名换姓嫁给凡人的旧事。他家乡的那只狐狸,是最妩媚,最撩人的,她一颦一笑都为了人间所有美好的事情,不单单笑给俊美的儿郎或是达官贵胄。
她同样也高傲,可以肆意释放自己的美,动动手指就引来前仆后继的郎君,但所有的男子都无法入她的眼。
她喜欢的是飘摇散落的花瓣,青翠欲滴的草地,过路熙熙攘攘,和茶馆街巷谈笑风生的人情味。
居然和平榆街古朴的生活方式不谋而合。
方吾秋心里微动,他小时候听爹爹唱起这出戏,总是猜疑狐狸化作女子究竟要做什么,不吸男子的精.血,不放纵谋取他人的生命,也不报恩、报仇,这和平常听到的狐狸相差甚远。等稍大几岁,爹爹才告诉他,狐狸还有段隐秘伤痛的过往。
狐狸不能修炼时,常常躲在洞里,看遍世间繁花多彩,但她不能出来。她从小就被关在洞里,因为她化作人形的娘亲被人所骗,强制的不允许她踏往凡尘。
方吾秋记忆里的狐狸是很美很美的,他眉眼轻抬,小指轻轻翘成兰花,执起眉笔在油彩里晕过,慢慢地放在眼尾轻点,描摹出记忆里的狐狸尾巴。
莹亮的油彩一挑而过,微微上扬的眼尾那儿,妆点出惑人的妆容。
方吾秋告诉岑师傅要唱的戏:“镇口狐狸。”游走世间,尽品五彩斑斓的人生,活的肆意潇洒,身影走过不留丝毫痕迹。
他慢慢起身,在纱帐里将白色的水袖一甩,细长白皙的指尖掀起纱帘,弯侧起身子,挪着轻飘飘的戏步,一张半遮半掩的娇美脸蛋在轻薄纱帐的无意遮掩里,朦朦胧胧露了出来。
妖冶妆容,步态盈盈撩人,将原有的温柔淡雅尽数拂去,活脱脱狐妖在世。
外面等候的两人同时惊艳的互相看了对方一眼。
岑师傅不由拊掌:“镇口狐狸,好,好啊。”
他转头看向阮良月,连声称赞:“阮老板,您刚刚还说只是喜欢戏,我看方先生扮妆如此,实在是内行佼佼者,咱们戏楼里的角儿都望尘莫及。”
“方先生。”岑师傅随即朝方吾秋拱拱手,朗笑道:“今儿戏楼就全靠您撑场子了。”
方吾秋没有应答,羞涩地扬起红唇,膝微微弯曲,侧着细腰抬腕,柔柔撩掌时兰花指落在颌骨边。他摇摇头,做了个“不敢不敢”的姿势,逗乐了在场两人。
明明要唱的是风流肆意的狐妖,这会却随本心成了羞怯温柔的性子,实在让人喜欢。
正笑谈着,外面戏台因为岑师傅的嘱咐,已经慢慢起了动听的乐声,这宣告着角儿即将登场。
戏楼两层的看客都捧着手,见角儿即将出来,便欢欢喜喜笑闹,嗑着瓜子吃茶点。
“今天应该是曼儿唱的狐妖。”
“曼儿?”
“就是岑师傅的幺徒弟,唱的花旦,才登台两回,难怪你们不知道。她上回,哎,就上周,也唱得是狐妖,唱腔音色虽然还比较稚嫩,但行步的身段叫一个绝,比她的师兄师姐差不了多少。”
“那可有眼福了。”
戏楼二楼,从阑干这里可以清晰地看见楼下中心的圆台,楚骞也不选位置坐,就笔挺地站在阑干边,手清清闲闲搭在上面,眸光越来越深。
他在等方吾秋出来。
“我们戏楼的角儿在属市的戏楼班子里可是一等一的好,您说是来捧心上人的,那感情是喜欢上了哪位?”小二赖在这儿还没走,尤其听到楚骞说来捧心上人后,更加好奇,说话也叽叽喳喳。
楚骞紧盯着戏台,生怕错过。
戏台两侧的演奏师傅开始弹琴,古筝清脆的声音清泉流水一样泠泠倾泻出来,二胡和古琴紧随过来,整座戏楼散漫着温柔悠扬的调子。
“需不需要我帮您引见?我都熟得很。”小二挑挑眉,意有所指。
小二贼兮兮的声音打乱了楚骞的思绪,他心烦意乱回头,正想让小二去忙自己的,结果还没说话,两层戏楼就爆发出激烈的鼓掌声,甚至还有不少看客倒吸了一口气。
“嚯——”
戏楼里瞬间变得嘈杂,大家都在称口议论戏台上曼妙多姿的角儿。
楚骞无暇再顾小二,面上一喜,猛地看过去。
戏台轻纱拂开,穿着殷红渗血般裙裳戏衣的方吾秋脚尖点地,娉娉袅袅从轻纱里走出来,那云肩坠着狐狸尾巴样的流苏穗子,移步轻晃。
发上额头盘绕着几个小弯,最末的小弯顺着鬓角,勾翘起来,弯弯地贴在鬓边,缠绕着勾人的妖冶媚态。
狐妖。
果然是他。
这是楚骞看过方吾秋扮的最艳的妆容,但纵然这样,也没有丝毫世俗的风流轻佻,他是狐妖,也是狐仙。心里的那股悸动让楚骞心坎都酥麻麻的颤动起来,无以言表。
他轻笑,故意问小二:“那你认识他吗?”
“不就是曼儿嘛。”小二抬着下巴:“今天就是曼儿唱狐……诶?不是曼儿?……真好看啊。”
楚骞懒得再看小二丰富多彩的表情变化,催了几声让他自己忙自己的去。
环绕在戏楼的调子依旧轻缓悠扬。
刚登上戏台的方吾秋还没有开始唱,就感觉脚踩的地有些滑。他移步出来时,悄悄低头看了眼,才发现这圆台有些小坑小洼里蓄积着昨晚的雨水,湿哒哒的,难怪刚才的曼儿不愿意登台。
不过还好,只是些许湿,不妨事。
方吾秋目视着正前方,嫣然一笑,一双噙着流光溢彩的桃花眼明艳有神。
他端好手势脚姿,踮起脚尖彩鞋往后一掖,绷直着脚背,掌心朝上侧挪到胸前,咿咿呀呀唱:“山涧彩云看不见,藏躲山林无从念,泥地里有情人踏过去,溅起了杂芜闹我心,无奈无奈,相逢无话也无言……”
眼角上扬那里画着的红色狐狸尾,随着他笑吟吟牵起嘴角,娇弱弱瞥向看客时,荧光若隐若现的盛放出来。
方吾秋忽而垂眼,盘手端掌,行步时绰约妩媚,一撩掌又扬起黛眉,轻轻唱道:“娘怎知我渴求凡世繁华现,躲避在山里杂草碾,春风雨露拂面去,不留丝痕盼人间……噫,修炼三载终成女儿身呀,枝丫打颤小狐狸飞去人世间。”
唱到这里时,狐妖浑身是从来没有的欢愉和喜悦,她终于可以离开闭塞无趣的山洞。
方吾秋便勾着眼尾,极尽妖娆的开眉展眼,屈腰探臂时,身段袅娜,那摇曳的腰细得不像话,水蛇样儿如鱼得水地在戏台游走。
红艳艳如火的褶裙轻盈飞舞,衣袂随着步子飘飘。
狐妖在人间肆意,轻蔑也孤高,她从来不是美而不知的妖,倾尽全力不断释放自己的美,从街头巷口,到石墙宅落,世间没有什么不被她勾.引。
而被引.诱的结果,是痴迷狐妖不得。
四周的看客都呆了。
但方吾秋的美不止于此。
他眼随手走,在移步时,手肘猛地往回一转,长长飘摇的水袖像涟漪一样掸开,仿佛突然生了片白雪层层的云朵,在肆无忌惮的翻舞,飘荡摇曳。
他抿笑,清越的嗓音唱:“路旁街坊看,铺子门外汉,绣帕千人抢,婵娟比不上。”
方吾秋屈腰抚掌,细腰在这一刻柔曼到不可思议。掷袖一甩,他踮起脚尖,步履轻快地不断后退,再后退。
长长褶裙衣摆轻荡荡的翻转,水袖在空中扬起波痕,随着脚步的停顿,叫人眼花缭乱的水袖也慢慢收回。
最后方吾秋拱着手捧袖落在嘴前,轻纱水袖像蝴蝶翅膀那样抖了抖,反着搭在臂弯上,垂落在脚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