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作蠢狗!”耳根一热,却还不得不忍着腰酸爬起,放下两边床帐,又一愣:这都风平浪静了,还有什么好遮掩的……
暗叹一气,低头看了眼闭目似已入梦之人,只得扶着腰从他身上越过,向里爬去。
“又作甚?”低沉的声音自后来。
“我……”好容易将自己放平,荀渺撇撇嘴:“前车之鉴还当汲取,万一明早又出何急情,似如嘉王府出走个婢女,亦或殿下难耐寂寥,又独自外出不知所踪,你总要赶去处置,起身还不吵到我?遂我还是睡里面。”
那人翻过身来,眼睛依旧闭着,话音倒清晰:“你知嘉王这段时日正禁足,上下近百侍卫守着,任他生了翅膀也难飞出罢?”静默片晌,正当荀渺以为他已入睡,却又缓出一句:“且说他要再出何不测,我此回之功,便也白建了……”
睡意已有些消散,荀渺本想问问他最后那一言何意,张嘴却又咽回,嘴角轻勾,伸手摸摸那张生出了胡渣的脸,空虚了许久的胸腹渐觉充盈,往前钻了钻:“阿偕,你回来,真好。”
“嗯……”含糊的声音似自鼻中发出,那人行将入梦。
一夜无事。
翌日清早,郭偕被一阵晃动惊醒,睁眼见本当离去之人抱臂立在身侧,满面讽意:“嘉王府来人了,正在门外呢,汝还能安然酣睡?”
郭偕自不信,披衣到窗前张望,果见有侍卫立在庭中,当即心一沉,忙自穿戴好将人召进。
侍卫开门见山:“将军,昨日城外河中捞出一女子尸首,今日吾等闻讯赶去,见尸首面目浮肿已不能认,但衣着却似……”
郭偕一惊抢言:“似明霞?”看侍卫默认,面色凝滞,来回踱了两圈:“可令人辨认过?”
侍卫回:“吾等带王府使女前往认尸,她等皆不敢断言,只说衣裳相似。尸身上无首饰,也无明显胎记瘢痕,遂是难辨。”
郭偕揉揉眉心:“禀过嘉王了么?”
侍卫摇头:“一则不敢断定此便是明霞,二则开平府也尚未验明死因,遂小的不敢造次妄言。”
思忖片刻,郭偕决定:“这便随我去趟开平府!”言罢闻身侧一声轻嗤,回头对上那张写满嘲意的脸,无奈一叹,带三分威胁:“你再拖沓,一阵必然赶不及省中应卯!”
哼了声,那人两手背后慢慢踱离。
去过开平府又辗转几处,郭偕抵达嘉王府时,日已中天。
得知他来,嘉王迎到中庭,看去精神尚好,可惜春风含笑的眸子里时现颓意。
数日前宫门一别,郭偕尚未好生谢过其人相救之恩,当下自补过。
嘉王却露讪:“当日我听信左右之言,以为指证郭兄杀人实荒谬,况且大理寺也拿不出凭据,因是并不信他果真会将罪名强加与兄,甚以为不出两日便能查清原委,还你清白,却不想因此害兄身陷囹圄,险遭大难!终好在得了赵虞德指点,亡羊补牢未为晚。”
郭偕感激之余又自愧:“殿下为救郭某不仅受上责罚,且还伤及体肤,此恩情,郭某没齿难忘。”
嘉王赧色愈甚,缓下脚步待后人走近,才附耳低声:“小伤尔,不足挂齿!当日得知郭兄衣上血迹一事,小王便知轻易难以圆过,不得不出此下策,然据案发已过去多日,我生怕新伤旧伤一眼可辨,轻露破绽,遂只在手上轻划一道,再用些有助伤口愈合的药粉,翌日看去果似旧伤将愈,得以骗过众目,说来也是侥幸。”
再回谢过,郭偕却有所思,前走十来步,轻声:“殿下就丝毫不疑心郭某么?毕竟人证物证当前,郭某确存嫌疑。”
昂首一笑,那人转身一手落他肩上:“小王只知无论如何,皆不能令你背负罪名!”手上力道加重,此刻眸光里的意味,与其说是欣慰,不如说是殷切:“想来若当日落难的是小王,郭兄自也当与我一般,不遗余力施救罢?”
知他是戏言,郭偕却还正色:“殿下自爱,在外亦无仇敌,自不致招惹这些是非。”
那人一笑,未再多言。
入到堂中饮了一盏茶,郭偕看嘉王谈笑风声,虽欢颜难免有几分强做,但着实未见大不妥,便知城外寻得溺水女尸一事,他尚不知情。
郭偕并非粗人,然于言辞上的迂回曲绕、旁敲侧点实不喜、亦是不擅,且说这段时日横祸频生,嘉王当也有所觉悟,明霞本是来历存疑,若那河中捞起的果真是她,于嘉王而言,或也不全是坏事:毕竟前情了却,总好过长时悬心。
如此一想,便也心安理得,道出实情。
嘉王闻讯面色乍白,但好在尚能自制,沉吟片刻,眸光一跳:“据小王所知,明霞会水!”
郭偕忽怔,只得点头:“此情,我会转告开平府。”
半晌静默,嘉王起身外去,片刻驻足檐下,深叹一气,接下之举却大出郭偕意料:回身紧攥他衣袖,平坦开阔的眉心瞬时缩紧,满心懊恼意流露无遗:“当初不听郭兄之劝,小王如今悔之晚矣!”
“殿下何出此言?”郭偕讶异。
苦叹摇头,穆寅澈一手覆上双眼:“小王修佛多年,然事到临头,却将佛家向善之训抛诸脑后,为一己之私无视善恶因果,掩盖实情、颠倒黑白,终是酿就恶果。一念之失,害去两条人命,堪称罪大恶极!”
“两条人命?”郭偕一震,跨前一步攥住彼者白皙秀致的手腕:“究竟怎一回事,殿下速与郭某道来!”生平第一回,面对嘉王,郭偕失了谦恭。
第六十三章
未至晌午,日光已烈,浚义桥上往来的脚夫走卒们只着单衣也挥汗如雨。
人潮中忽出一声厉斥,有闲人驻足观望,见一青盖小轿前,身形佝偻的老者正拱手陪不是,看来是老眼昏花行路有所冲撞。轿夫呵斥老汉两句,或是轿中催促,便就作罢各自行路。
下了桥,老汉拭拭额上的汗,举目前瞻,前方百丈处有一府院,门庭开阔,颇具气势,便是开平府。低头捋捋灰白的胡须,其人腰背又弯下几寸,看去行路艰难。走出十来步,眼前乍一道阴影压下,老汉驻足及时,幸未撞上那人,当下拱手告罪。
“官人留步,相公有请。”挡路者语气干淡,抬袖露出挂在腕上的一块铜牌。
老汉怔了怔,终究未多言语,随之前去。
二人过了浚义桥,便见一蓝盖马车停在路边果子行前。老汉被身后人连扶带推上去,马车匆匆驶离。
车内只一人,须发皆白,虽养得尚好,然依旧可见年纪。
“相公!”半跪着与端坐之人行过礼,来者垂眸静待吩咐。
“坐罢。”老者指指侧座。
来人从命。
闭上双目,老者语出似随意:“你欲去开平府?”
旁座者不敢否认:“回相公,我今早在城中见到开平府认尸的布告,疑心是明霞,遂打算前往一认。”
老者摇头:“你不能去。”
早知是这般,旁坐者依旧情急:“明霞是我表妹,她如今下落不明,我如何能不闻不问?况且我已乔装过,”摸摸灰白的胡须,“这般前去当是无碍!”
老者睁眼,目光冷淡:“是她如何,不是她又如何?”
置于膝上的手十指微一蜷,旁坐者目光凄恻:“不是她最好,是她,我须好生收殓之,且要查明此事原委,不能令她枉死!”
片刻静寂。
“多事之秋,莫要徒添是非!”老者复闭眼,一字一顿,继而口气转缓:“开平府不会任她枉死,且数日内无人认尸,也会为之收殓安葬,你自安心。”摸摸稀疏的胡须,”当初因秦柳直一事你曾露脸开平府,万一有人记得你容貌,此刻现身岂非冒险?如今之势,邵氏叔侄已如困兽,越是垂死挣扎之际,便愈暴戾多疑,尔等行事定要三思后为,谨慎切切!”
知他所言不无道理,且也不存自己辩驳之余地,闻者只得叉手:“谢相公提点,在下记住了。”
老者点点头,话锋转过:“明霞出走嘉王府后,便未与你通过音讯么?”
旁坐之人摇头:“自打当日她替我在巷中挡住那干追逐者,吾便再未得机与她觌面。”面色轻凝:“相公以为,若明霞果真遇害,则真凶会是嘉王么?毕竟明霞任性肆意,若……”
“莫说嘉王素来信佛,性怯孱弱,”打断之,老者显对其见不屑:“纵退一步,此事是他所为,为掩罪行,也当对外称明霞因病暴毙,或毁尸灭迹,似当下这般陈尸入河,一旦尸首被起出,他岂能逃脱嫌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