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微!”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后,郭偕的怒吼震动了整片西院。
第四十一章
夜色已深。
门帘动了动,一条黑影冷不丁自眼角闪过。郭偕乍一惊,回身却见黑狗喜福已径直向床榻冲去。
“喜福!”急起追上前,还是晚了步,狗已一跃上|床,垂头鼻尖拱了拱闭目平躺之人,见无回应,索性伸出舌头照着那脸便一通猛舔。
“唔……”那人似乎哼了声。
“喜福,下来!”郭偕将狗拎起扔出门:今夜事发不测,倒是忘了安置这畜生,一不留神它竟便登堂入室了!想到晚间它尚在花坛中啃过一嘴泥,便不禁对榻上人心生愧疚兼怜悯。
回身细听,榻上并无更多动静,去拧了块湿帕回到床前,小心替依旧昏沉之人擦去一脸狗涎水,再以手背触其额,并不觉热,心下稍安。拉把椅子靠床静坐,片刻睡意袭来,有些昏昏然。
不知多时,耳中忽闻窸窣动静,强为睁眼,见榻上人正缓慢起身。四目相对,乍时的迷惘过后,那人倏似怒起:“你不是不信我么?却还在此作甚,便任我自生自灭即可!”
郭偕自若,将他扶起靠于枕上:“你饿了罢?我教人将宵夜热一热端来。”
“饿??”那人怒极而笑:“将死之人,尚会觉饿?!”又露戚色,“你何不实言相告,这毒,历多时才会要我命?”
郭偕淡淡:“大夫说了,你并非中毒,只是急怒攻心加之惊惧才晕厥。”
“并非——中毒??”那人似费了些劲才领会此言:“你之意是,那茶无毒?”凝神一回忖,连连摇头:“此事不对,绝无可能!我明明见他在茶中撒入那些粉末……”
“屋中灯光昏暗,你当是看错了。”郭偕语无波澜。
“不,不会——”言出却一顿,荀渺乍是眉心蹙紧,抓住床边人衣袖:“我知道了,此是他设局!他开窗时已瞧见我在檐下,却装作未发觉,刻意在窗间留一缝隙容我窥视,后便自行其事,装作往茶中下毒,引我入局!目的是令你疏远我,他才可肆无忌惮继行阴谋!”
郭偕叹一气:“他欲行什么阴谋?”
“他……”荀渺犹豫了下,继想事已至此,只得如实相告:“秦柳直近时常来寻你,却刻意避开我,我忖来或是对我起了戒心,遂……”垂下眸光,“我前两日去西院伺机对其再行试探,孰料其人恰巧外出,我……便去他房中瞧了瞧,或是教他发现了……”听郭偕哼了声,额上一时微汗,却还抬眸作气壮:“天这般冷,我不过去他屋中取取暖待候一阵而已!”
郭偕懒听他争辩:“你寻到什么?”
果见彼者眸光一亮:“我随手翻了翻他案上的诗书文稿,发觉他近时似新作许多诗词文章,那些文章虽言不上出类拔萃,见解却不乏令人耳目焕新之处,且辞情文风也算可圈可点,乃是吾先前与之攀谈时从未领略的。”
郭偕明白他言中之意,却不以为然:“秦柳直不过与你浅论过几回诗书文章,何以贸然断言此些?”
荀渺不平:“只是侃侃而谈,一人文辞功底如何或不足见全,然见解浅深却是了然。况且其人口口声声要我与他指点文章,却至今未送上一篇,且还刻意疏远我,岂非怪乎?”看那人依旧不置可否,便情急:“此绝非我无中生有!当日我尚发现一怪事——他竟在一一抄誊那些文章!我原不知他用意何在,直到方才在你房中,他请你过目……”
郭偕打断他:“抄誊自己的文章何时却成怪事了?多半是他先前文字潦草,送来于我浏览之前自须誊写工整些。”
荀渺摇头:“绝非此因!那些文章篇篇字迹工整,且更大蹊跷在于,笔迹与他截然不同!”
缄默片刻,郭偕起身踱开几步,忽出一言,却似盆凉水泼向振振有词者:“此事,并非如你所想那般。那些文章为我一友人所作,如今欲整理编纂成集,遂才令秦柳直誊抄。而今夜其人带来与我过目的文章,与那些并非出自一道。”转身:“遂你着实是多心了,此事就此为止罢。”
“这……是你令他抄誊的??”荀渺惊讶之余更难接受,瞠目良久,咬牙攥拳:“不对,如此依旧说不通!若其人心中果真坦荡,为何惧怕与我独对,不敢令我评断文章?又何须隐瞒当日出城会友之事?且所会的还是……”
“你看错了!”郭偕回走一步,看去成竹在胸,“我已命人查探过,那日秦柳直出门是去了近处的书斋,并非出城,更不可能去会邵景珩,因彼时邵景珩正伴净妃与晋阳郡夫人在数十里外的福泉寺礼佛,因是除非他分|身有术,否则全无可能于彼时现身彼处。”
“这……怎会这般?”怔楞片刻,荀渺犹抱最后一丝希冀:“然而福泉寺也在城外,不定他是借口此去,傍晚时分恰好归城,便趁人不备绕路一段,前去见了秦柳直,再悄自回去伴护净妃母女进城。”
“无稽之谈!”郭偕忍无可忍:“区区一个秦柳直,邵景珩要见他何须费那心思?再言来,当日出宫,当那许多人,他要如何悄然离去又回来?”
“这……”荀渺无言以答。
话至此,郭偕已无心继续。便叮嘱彼者好生歇息,莫再多想,即自回屋。然才出门,便闻内中咣当一声,似重物坠落地下,随即是一声厉喝:“滚!”片刻,黑狗喜福夹着尾巴自门缝中蹿出,楚楚可怜盯着他。
“蠢物,教你此刻去惹他!”郭偕骂了声,却又不忍坐视不理,只得由这畜生随自己走了。
一晃数日,荀渺与秦柳直终得相安,日子风平无事,然此终究还得益于一场风寒:荀渺莫说当下无力寻隙,实则是连起床亦费力,遂不得不告假省中,小报编纂自也暂缓。郭偕忧心此或令上不悦,本欲入宫禀奏内情,然听闻这几日天子竟也卧病,不见外臣,只得托入内都知赵虞德代为上禀。
好几日暖晴,后苑腊梅一树初绽。穆昀祈静坐阁中品茗赏花,神清气朗,丝毫不见病态。
近时朝中两派因了立后之事各执一词,相争不下,令人烦心,遂他灵机一动,故技重施,称病不朝,亦不见外臣,几日耳郭清净,心宁气闲,悠哉乐哉!只可惜“风寒”终有痊愈一日,思来忖去,唯一的救星便是小报了:若适时曝出一两则如当初涂银珠案那等惊世骇俗的新闻,势必引举朝瞩目,则眼下困局自迎刃而解!主意打定,便召赵虞德前来一询,看是否有合意之题可借发挥。
一盏茶毕,赵虞德已至。其人三十五六年纪,身量中等,体气沉稳。
穆昀祈屏退余众,便询问近时皇城司探听所得,赵虞德一一俱答,然皆是些无稽而又无足轻重的丑闻轶事,譬如刑部侍郎与商人共争一女,编织罪名罚商人钱万缗,后者财力不济,只得将女相让;又如秘书少监染指妻妹,妹夫得知提刀上门论理,其妻气下出走不归,妻妹羞愤投缳,当下正不可开交;再或枢密副使邵忱业受贿弄权……
此些,不是与立后相较微不足道,便是牵涉过重,处置尚非时机,着实令人沮丧。穆昀祈无奈,只得令他继作打探。
赵虞德领旨,又禀上两事。
一则,关于归云谷刺驾案,历了数月终于查明,确有一族数百人世代幽居彼处深山,与世隔绝,只其族并非好斗,轻易不至与外结仇,更勿论无故刺驾。不过大约半年前,此族首领结交过外人,族人只知此举目的是为与外交易,譬如以皮毛山珍换取布匹等物,至于对方身份为何,是官是商,唯有首领才知,然而不巧却是,首领于两月前过世,新首领戒心甚重,不愿与外往来,亦不许族人与外结交,遂欲深入探听,还须先打消其人顾虑。
“半年前……”穆昀祈略一回忖:“便是刺杀案案发前一两月?如是说,若知彼时此族原首领结交的外人身份,此案或见端倪?”
赵虞德道是,且言此事正在探查中,继又禀上另一事。
因穆昀祈对顾娥身份存疑,赵虞德遂派人探访顾娥家乡,得知她年龄经历与自述无差,然而多年过去,如今邻舍亲友对其相貌已记大不清,看画像道像与不像者皆有,难以作论。只此间有一事颇怪:当初邵景珩也曾命人前往,并携画像令顾娥舅母辨认(其舅已过世),舅母年迈混沌,看像未尝认出,本也不足怪,然事过不久,那老妪却突发疾病而亡,继而她两个女儿相继随夫家远迁,去向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