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一手探来拢于他腰间:“臣便极尽所能,替陛下守好这江山。”
嘴角上翘,穆昀祈闭目无言。不知多时,忽觉耳后暖风回流:“陛下曾说人心不测,则陛下信任微臣,是否也如同信任霍阑显一般,心下都将此作为一场赌局?”
穆昀祈似已入梦,好一阵无言,就在那人将失耐心时,才缓慢而含糊出一语:“此间差别甚大,与你之赌,若赢,不过如此,然输——”
“则如何?”那人柔声,一副循循善诱之状。
睁眼,穆昀祈似笼罩了层薄雾的眸子轻转了圈,依旧不沾情绪,倒是喉间迸发一声醉酒人常出的不带意味的低笑:“则……不得翻身矣!”
第三十八章
一场严霜下过,晏京如时迎来冬令。
日暮时分,城外沿河的某条小道上人流已稀,一辆蓝盖马车自远驶来,顶风逆行。
北风呼呼敲打车窗,不时由帘幕缝隙灌入,冻得缩在车厢一隅的荀渺瑟瑟发抖,心下直懊悔未将暖炉随身带出,此刻这车中冷得乃如冰窖般,实是难捱。
常言道天有不测风云,看来着实。
今日旬休,因李老汉卧病,午后他借用郭家马车出城探之,彼时天色尚晴,日光暖融,孰能料到出城门不远便遇乌云覆顶,一场小雨不期而至,至他从李家出来,虽是雨霁云开,却是寒风凛冽,一路至此,已冻得手脚麻木,满心只欲快些到家,对着暖炉饮盏热茶,一驱这随风尘上身的苦寒气。然而偏生事与愿违,马车走到现下似已历了大半日,周遭除了车轮转动的吱嘎生与呼啸的风声,仍是一片蘧寂,似乎这乡野小路漫长得无边无际,令人绝望。
咬牙掀开窗帘张望,入目之景依旧萧索,河堤上随风摇曳的树影不时晃过,张牙舞爪令人心底生寒;周边空旷,几乎不见村落人家。看来天黑之前抵家还果真是奢望了。
叹了气,正要放下车帘,隔岸一闪而过的两个人影却令他倏然顿住,眨眨教寒风吹得有些模糊的双眼,心头疑云堆聚……
一如所料,到家天已暗。
受了半日冻,荀渺进屋才欲饮盏热茶驱驱寒,晚膳便送到了。
看了眼将食盒置于桌上转身欲去的小僮,荀渺忽似灵光一闪,唤住之,打开食盒端出碟油光闪亮的酱酥鸭送到他面前:“拿去吃罢。”
后者未接,满目警惕看着他。
荀渺讪笑:“我只想问问,那个秦官人此刻在屋中否?”
撇撇嘴,小僮咽下那句“我就知道”,抬眼看天:“我只侍奉将军,他人如何我怎知?”瞥了那鸭子一眼,满面不屑:“此物太油,我吃不惯。”
荀渺暗叹一气:这便怪不得送来的膳食中寻常少去的多是粥果点心……着实看不出他于饮食竟还这般精细!忖了忖,放下鸭子进去内室,出来时手上已多一串铜钱,留意到小僮眸光忽亮,心知计已无差,便开门见山:“你与秦官人院中的小厮当也熟稔罢?去探问一番总不难。”
小僮挠着脖子作态片刻,慢吞吞:“方才我去后厨时,遇到秦官人的小厮也前往取膳,说秦官人方才到家,此刻饥肠辘辘,遂要快些回去。”
荀渺点点头,作势递上铜钱,小僮毕恭毕敬接着,孰料那人却不放手:“他可说秦官人午后去往何处?”
小僮讨好一笑:“我去问问便知。”言罢便觉手上一重,这钱终是他的了。
“莫要令人生疑,也莫说是我问的。”荀渺端出食盒中的盘碟置于桌上,一面漫不经心,“否则今后,此物——”眸光点点其人手中,“可就没了。”
“此我自知!”将钱塞进怀中,小僮点头如啄米,转身去了。
用过晚膳,荀渺本应将前两日汇集来的消息理一理,以备来日编纂小报所用。
话说经历数月苦心经营,《晏京闻见录》已然声名鹊起,从一众只会捕风捉影、人云亦云、不求甚解的小报中脱颖而出,成为以探听风月场事为长的小报中的佼佼者,着实令人欣慰。另则,小报每卖一份,他可取一成之利,照此下去,不出三年五载,他一年入账或便与当朝宰相无差矣!这般,荀渺偶为思及却也为难——果真还须谋求外任么?照此月进斗金,似乎就此老死在秘书省也无大憾……
外间“笃笃”数声,将人由富贵梦中拉回,对着面前一字未落的白纸,荀渺心下几分懊恼,却也只得搁笔起身。
“荀省丞可在?”门外响起秦柳直的声音。
荀渺一怔,忙回身将案上的小册合拢收起,才去开门。
秦柳直双手笼于袖中瑟瑟发抖,连作揖都已走形,荀渺忙将之让进屋,在炭盆边烘烤好一阵,才缓将过来,回头赧然一笑:“多谢省丞容我在此避寒。郭将军前日道府中有些抄录誊写之事或可交于我,吾遂趁隙前来一询,孰料他当下往大娘子处去了,吾于院中待候了片刻,却终敌不过这夜寒甚甚。”
放在以往,荀渺或也对其人的知趣守礼心生几分钦佩,然而当下,总觉他一言一行皆有作态之嫌,遂随意应付两句,就话锋一转:“这般冷天,闻听你午后却还出门了?可小心着凉。”
秦柳直显未体会他言中的试探之意,尚怀感激:“我今日出门,是往近处买些助考的诗文书籍。且说午后天色晴好,孰料出门不久便遇风雨,着实不顺遂。”
荀渺拨弄着火盆,似随口:“就只去了书斋?”言才落,门又被推开,传来小僮的声音:“荀官人,我已去打探过……”
荀渺重重咳嗽了声,故意让开两步,以令风风火火的闯入者一眼能瞧见他身侧之人。
“唔……”发觉不对,小僮即刻噤声,眼珠转了转,便一摊手,“我去打探过了,李家那母狗着实暴躁,已咬伤了几条教借去配种的公狗,官人可千万莫让喜福去!”
荀渺作势叹口气:“看来也只得如此了,明日你代我去向李大娘子陪个不是,便说喜福近时有些暴躁,不宜配种,望她体谅。”
小僮自应下,且道郭偕已回来了。秦柳直便告辞要去,荀渺则顺水推舟,道:“正好,我也尚有些事要与郭将军商议,便与你一道去罢。”
二人进屋时,郭偕正自独酌:方才去陪老娘用晚膳,为应付其于赐婚之事上接二连三所提的别出心裁之问,已然精疲力竭,当下回来,自要浅酌两杯压一压惊。见那二人前来,自邀了一道坐下。秦柳直不饮酒,便以茶为代,只是拘谨一似往常,吞吞吐吐提起前事,好在郭偕不至忘记,当下践诺,命小厮明日便将所需誊录抄写的账目文书等与他送去,然也劝其量力而为,莫要过分操劳。
见此荀渺倒似忧心:“秦兄本是病孱之身,况且明年还须再赴秋试,如今用功之余,尚要抄誊此些,却如何顾得过来?”
秦柳直忙道无妨,称如今已将病愈,白日里抽一两个时辰抄誊并不为难,况且距离明年秋赋(1)尚有时日,总也须寻些活计以自营生。
此话在理,荀渺便也不再多劝。倒是说起秋赋,其人兴致乍起,借着酒兴侃侃而谈,于当年登科后,金殿唱名,策马游街以及琼林宴盛景津津乐道。秦柳直一介落第举子,于此自沉迷,一时听得入神。
终于说罢琼林宴,荀渺自饮一杯,便转话锋:“吾记得上届科试,录进士共两百二十人,此在我朝开科以来实算极少,乃因彼时策论,问羌胡定后,朝廷于西北的兵政、教化、财税等处施政之不足,并令献策。试子们大多不晓边事,遂无从答来。以此为例,吾以为秦兄苦读诗书外,亦须多探听朝政国事,才于应试有利。”
秦柳直自点头。
荀渺又问:“不知当年省试,策论乃是问何?”
秦柳直忖了忖:“吾记得策论乃取梁武平燕、秦文伐晋旧事,问事同而功异,出于何因。”
荀渺好奇:“则,你是如何答的?”
那人回想片刻:“此题实是令吾等就君上之独断作议,吾试举两周文、献二帝为例作比,以为独断专行多时并不可取,只是事有例外,譬如长垣之战中,若非文帝力排众议,专任魏宣,则恐怕北周一朝就五十载而止矣!”抬起的眸中流露自嘲:“在下才短思涩,见识肤浅,二位见笑。”
看他沮丧,郭偕自宽慰:“此文实则颇有见地,不如改日好生回想并将之复誊下,与荀省丞过目一览,好与你指点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