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衣坠马
陆明秋
一个残废侯爷世子和一条忠犬的故事
第01章
顾剡被老仆引进门时,诸葛犀正半躺在他那破落的院子里头,去瞧那一地的残雪。 “公子,这是家主派来服侍你的。”老仆直着腰板说。
诸葛犀淡淡应了一声,听不出喜怒,便没了下文。
老仆嘱咐了顾剡一句“好生伺候”,脚下生风地走了。
见这玉砌似的少爷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顾剡大着胆子叫了一声“小公子”。
“哦。”诸葛犀被阳光晃了眼,徐徐闭目,捏了捏鼻梁,“你叫什么?”
“随您喜欢便是。”
“广成?就叫广成罢。”
“是。”
顾剡弓身站了半晌,什么也没等到。诸葛犀好似睡着了一般,没有了声息,眼睛却是睁着的。
没有诘问,没有刁难,昔日张牙舞爪、耀武扬威的诸葛公子,就这么静静地卧在一株枯了的海棠下头。
诸葛犀想来也不过二十三、四的年纪,再年轻的皮相,也包裹不住里边那颗老死的心。
他连头发丝都散发着油尽灯枯的味道。
老仆的唏嘘又浮上顾剡耳畔:“好好一个世子,活生生把自己折腾没了。”
人生无常啊。
顾剡忍不住出声道:“外边凉,我扶公子进屋罢。”
诸葛犀看倦残雪,允了。但他不肯让顾剡扶,非要自己下地,走得踉踉跄跄的,颇为滑稽。
据说是那时马受了惊,猝不及防把他掀翻在地,自此双腿便落下残疾。
名医使足了看家本领,才不至于瘸得太难看,好歹保全了肢体,但多走几步便熬不住了。
不过沦落到这般田地的诸葛公子,要两条好的腿,也没什么用处。
最后还是顾剡把他拦腰抱回榻上的。
“让你见笑了。”诸葛犀嘴上这么说着,面上却无甚羞赧尴尬之情,想来已成习惯,随口客套。
顾剡被刺得苦笑。诸葛犀从头到尾没问他来路。聪慧如斯,难道真会相信是定国侯诸葛宏毅大发慈悲,突然感念起这个孽子来了么?
或许他早已经猜透了罢。
第02章
两个人隔着一层若有若无的窗户纸,不尴不尬地过起了平淡如水的生活。
诸葛犀“广成”“广成”地使唤得自然,好似顾剡打一开始就在这里陪他。
诸葛犀喜用下棋打发时间,有时是一个人,有时是顾剡陪他。更多,是他对着前朝诸葛孔明的画像对棋。
通过棋局,可轻易看破一个人。
诸葛犀是真废了,庸常不过的布局,棋势锋芒尽失,哪里还有彼时“游龙”之神采?
顾剡失望之余,看者这样落魄的诸葛犀,也禁不住扼腕。
这日,棋下得晚了,顾剡挑灯去看他的困局,实在不忍心点破。
“公子, 当局者迷呀。 "诸葛犀的身子耐不了熬,无奈之下,顾剡只得隐晦地提点。
诸葛犀眨眨眼,猛然拍手顿悟。刚要去破局,却不慎打翻了棋盘。
落子一地,他脸上的欢喜凝固。转而又褪回油盐不进的漠然,垂下来的眼脸愣是藏住了所有情绪。
顾剡顾不上捡棋,慌忙去抱他。
“我连旁观者都做不得。"诸葛犀任顾郯抱起,抬手指向对面的诸葛军师,却不知是对谁说:“别这样看我。”
画上的诸葛亮仍摇着鹅毛扇,笑得诡巧。
“别看我!别看我……”
诸葛犀剧烈地喘息,顾剡好容易才把他弄上床,喂了水顺气。
顾剡替他掖好被子,假装没看到他颊边的泪痕。
诸葛犀扯住顾剡,欲言又止。
“怎么了?”
诸葛犀收回手,别过脸去:“明天儿把那张画揭了罢,怪碍眼的。”
等他睡下,顾剡依言去揭。倒没敢真扔了,最后压在自己的床板下面。
翌日,诸葛犀又嫌那光秀秀的墙丑,唤顾剡取了笔墨画纸。
先前的神机军师也是出自他的手笔, 诸葛犀仍有泼墨点星的本事,却抵不过春寒料峭、暗潮汹涌,结果也只能是这样了。
顾剡侍立在侧,偷眼去看他。
只见诸葛犀略一沉吟,低头运笔,一气呵成。末了却抬头掠了一眼顾剡,轻轻“啧”了一声。
平心而论,顾剡模样周正,还带点英俊的意思。但同天生一副绝好皮相的诸葛小公子相比,想来后者大抵是看不上眼的。
是了,他画的是顾剡。
一行小舟顺水去,两处江湖浮月来。
舟上只有顾剡独酌。
“你呢?”
诸葛犀先是似笑非笑地瞧他,尔后竟真漾出了一个笑来,两个浅浅的梨涡便浮现了。
他含笑低头,复又提笔,寥寥几画添了只白雀在顾剡肩头。
白衣胜雪的诸葛犀,困囿于庙堂的诸葛犀。
顾剡觉得大约也是这么回事。
第03章
年关,锦衣卫又要来抄家。
当初皇帝等人怕他东山再起,不久就要派人来搜他的破宅院,后来松懈下去,次数少了,照例还是要搜。
但手底下的人手脚一向不干净,搜查目的就从防贼变成了掠夺钱财。鹰犬们挥霍完了,想起还有这么一个人物,便大摇大摆来光顾,非要再从骨头里刮下那么点肉末来。
一开始鹰犬们好像还在顾忌着什么,只是寻常搜查,后来没得到束缚,胆子就大了。
屋内尽是物什倒地撞裂的声音,诸葛犀站在海棠下,去找有没有新抽的芽,事不关己的样子。
顾剡立在他旁边,脸色越来越难看。
诸葛犀有些好笑,伸手去抓顾剡握紧的拳。
他的手一向冰凉,正好镇镇顾剡的火。
“有甚好气的。”
顾剡直视他,一双黑眼无波无浪,瞧不出个所以然。
他有时真想钻进诸葛犀的眼睛里,看看他目之所及到底是怎么样一副光景,才能这般淡漠。
感受到顾剡的目光,诸葛犀不以为然地说:“习惯了,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不,”顾剡忽然说道,“以后不会再有。”
诸葛犀“嗤”地笑了一声。
好不容易送走了几尊大佛,剩下满地狼藉仍须打起精神收拾。
抱着诸葛犀进了屋,两人都觉得那光秃秃的墙有些刺目。
画被撕了个稀巴烂,“顾剡”肩头的白雀不知去向。
顾剡先回过神来,紧了紧揽着诸葛犀的臂膀,却又不知如何出言安慰。
诸葛犀呆呆地盯了一会儿,半晌反倒伸过手,安慰似地轻拍他头:“不过区区一幅画……再有十幅八幅我也能画出来……”
顾剡苦笑,甫一低头,满鼻都是小公子清清冷冷的气息。
他深吸一口气,心道公子又轻了。
把人安置好,顾剡踏着月色,转头就去了南镇抚司。
第二天仍旧回来收拾残局,生火做饭,伺候梳洗。
墙上新挂了一树海棠。
开春了。
第04章
日子还得过,定国侯诸葛府家大业大,对于一个黜子却吝情得很,最后钱到了诸葛犀手上,也不过几枚碎银。
爪牙们又洗劫一空,他再怎么节衣缩食也是徒劳。
当掉几条衣衫换来的钱,被诸葛犀添了笔墨。
青山还在,总归还要烧柴。白天顾剡抱画去卖,晚上诸葛犀依着行情作画,他再无法维持雅士的体面,笔锋随着银子走,甚至还摹了一些市井小民喜爱的俗画。但顾剡哄他没人看得上,他才作罢。
诸葛犀落下枝头,仍是凤凰本尊。他的画,其实志趣意境过高,乃至无人问津,全是顾剡自掏腰包买的。一幅幅俱仔细收着。所幸诸葛犀卖得不贵,否则连带着他也要破产。
“今天的那幅《饮雪图》卖出去了么?”顾剡刚一进门,诸葛犀坐在院子里问他。
“卖出去了。”
“卖了多少?”
“当然是照您说的,十两银子。”
诸葛犀闻言,沉默了一下,这画十两银子卖得出去才有鬼了。
他哂笑道:“你大可不必如此施舍我,某饿死便是,不劳干戈。”眉里眼间尽是讥诮之色。
顾剡心知事已败露,诚惶诚恐地听候发落。
同初见一般,他什么也没等到,余光只瞥到一抹白影,竟是诸葛犀径自站起,想走回屋里。
“公子……”
顾剡忙跑过去扶他。
还没触着衣料,就被请葛犀赶拂:“我自己会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