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昏暗又苍白的月光,她转头看迟暮,视线一点点描摹对方的轮廓,想把她的模样刻在心底。
想到眼前人是心上人,她就忍不住想要多看她一眼,因为余生将尽,天涯路远,这样的人,她再也寻不到第二个了。
迟暮也直视着她,声音发颤:“一定要走吗?”
她问不出其他的话,心头像是破了一个缺口,有风灌进来,把她所有的力气都抽走了。
她应该大喊大叫地闹脾气,歇斯底里地去发泄,或者拼死拦着周绮不让走,可是她学不会那种外向又张扬的方式,她嘴唇翕动,最后只是轻声问:“你能不能不走?”
远处隐隐有了人声,是武林盟分舵的那些人气势汹汹地追来了。安阳城的街道规整平直,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街头巷尾,他们兵分几路追出来,很快就把附近围得水泄不通。
迟暮听见了,她的脸色瞬间
沉了下来,几乎是哀求般望向周绮。
周绮看着她笑,忽然凑过来,在她唇上亲了一下,然后倒退几步:“那我走了,保重。”
她打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几个纵跃翻上房顶,消失在迟暮的视线里。
迟暮追出去,然而街上空荡,只有月光洒落,清冷而寂寥。
一阵夜风吹过,竟然没有印象中的那般寒冷,迟暮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天气开始回暖了。
今年的春日不同往常,天气回暖有些晚。
其实她和周绮的相识与离别,只不过占据了一个短暂的春季。可有些东西就像这阵春风一样,终究是来迟了,也只能留下遗憾。
迟暮倚着门缓缓滑坐在地上,眼泪在她无知无觉的时候就流下来了,一开始是顺着脸颊往下淌,后来就变成了豆大的泪珠,她一只手捂住嘴,喉间溢出低低的呜咽。
她觉得自己比不过周绮。
周绮走的时候,一滴眼泪也没掉过,只是云淡风轻地笑一笑,说一句:“那我走了。”
如果换作是她,大概会依依不舍,徘徊许久,才终于喃喃着说:“阿绮,我走了啊。”
周绮是会哭的,会脆弱也会悲伤,可梅花香自苦寒来,她那颗心是百炼成钢,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天大的事情也压不出一道缝隙。
可她这一辈子,总是随遇而安,不争不抢,最后不仅失去了从小陪伴的恩师,也留不住最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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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将白的时候,迟暮从客栈的房间里翻出了周绮留下的信。
信是用薛涛笺写的,叠好了封在信封里,她小心翼翼地拆开、铺平。
周绮的字写得不好,横不平竖不直,一字一句却像刀刃,字字戳在她心口,一刀接着一刀,留下鲜血淋漓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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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暮:
见信好。
该如何称呼你呢?知己、友人,或是爱人?这问题困扰我许久,思来想去,还是心上人最合适不过。
如你所知,我早已倾慕于你,只不过思虑太多,无法言明,怕是要在此道一声见谅。
我去意已决,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或任何情意而改变,这对我而言,是再合适不过的结局。我时日无多,但你尚有三五年可活,大好时光,何必浪费在一个注定要死去的人身上?
天涯路远,总有寄身之处,死在哪里都是埋骨黄土,生前死后,不过一场大梦罢了,你也不必太过挂怀。
时间不多,只能留给你短短几句话。倘若将来神魂尚在,定然入你梦里,再将这话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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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暮带着那封信和周绮的箱笼一起回了长安,鸿福客栈还开着,刘仲昆和张兰芝两个人忙里忙外,见到她的时候也有些惊讶。
迟暮给他们补全了周绮没讲完的故事,然后轻描淡写地陈述了她所选择的结局。
说完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她平静地上楼,房门一关就跌坐在地,失声痛哭。
和周绮一样,她在这里住了下来。刘仲昆和张兰芝都待她很好,把她当晚辈来照顾,她承这恩情,也处处帮忙,找点能打下手的活来干。
闲暇的时间里,她打开周绮留下的那只木盒,把里面的一沓薛涛笺翻出来,一张张地看。
每一张都很简短,只有日期和当天发生的事,最早的日期是五年前。周绮记录的时候显然没用什么感情,但她却看得又哭又笑,眼泪一滴滴落下来,打湿了纸笺的边沿。
最后,她在木盒的最底下发现了一张与众不同的记录。
那张纸笺上的日期是最新的,却被压在最底下,好像怕她会看见似的。
周绮的记录从来没有感情色彩,都是平淡直接的陈述,可是这张却不太一样。
“我遇到一个很特别的人,她叫迟暮。可是我很快就见不到她了,我不该爱上她的。我这辈子做了两件大错特错的事,第一是相信尹浩风,第二是爱上她。”
迟暮盯着它看了很久,最后把它和周绮绝笔信一起收进布囊,贴身带着,代替了陪伴她两年前的那枚铜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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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就这么平静地过去了,多一个人和少一个人,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但迟暮知道,所有的平静只是表象,它们终究是不一样的。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不敢打听周绮的消息。杀害武林盟主,那是天大的罪名,周绮捅了林江阳三刀,她不敢想象如果那三刀或者更惨烈的酷刑也被施加在周绮身上,那该有多难熬。
她去过西关城,巷口摆摊的老头子去世了,祝家的事情再也没有人能说得清楚。那户被人一夜灭门的人家,最终还是变成了传说中的一段怪谈。
那间客栈也不在了,原来的小楼和院子改成了卖胭脂水粉的铺子。买下这间客栈的人是谢临烟,她顶着这身谢小姐的皮囊,堂堂正正地当了胭脂铺的老板娘,接待来往的夫人小姐,没有人知道她美丽的外表下还藏着什么东西。
她在长安城遇见过秦子轩,按照周绮的意思,骗他说周绮去了南边游历,怕是要过很久才能回来。
秦子轩一开始将信将疑,到鸿福客栈找了她几次,迟暮都是同样的说辞,他听到最后,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说了声“再会”就怅然若失地离开了。
翌日一早,秦子轩的小厮过来送东西,是一坛杜康酒和一封信,信上只有简短的一句话:“如果周绮还回来,我请她喝酒。”
迟暮小心地收起了那封信,把这个求而不得的愿望放进周绮留下的木盒,和她写下的薛涛笺一起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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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她见到了李姝玉。
初冬的季节已经很冷,李小姐裹着狐裘从马车上下来,拢着手炉,站在客栈门口和她说话。
她的眼神有些空洞,语气也毫无起伏:“玲萍走了,她临死前,让我一定要找到你,给你带句话。”
她抬眼盯住迟暮,一字一顿地复述:“她说,不管周绮还在不在,她都想找到她。因为没有周绮,她永远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还有,她其实不后悔,到死都不后悔。”
她说完就走了,留下迟暮一个人,怅然若失。
玲萍死的时候,还有李姝玉陪在旁边,她忠诚一生,临死时看见小姐,也许还能带着些欣慰离开吧。
可是她不知道周绮在哪,不知道她是死是活,不知道她的尸骨可能被埋葬在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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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上天眷顾,李姝玉离开之后的那个冬天,一个来住店的客人偶然提起,那段缺失的后续才终于被他补全。
客人曾是武林盟分舵内的狱卒,提起今年春季刺杀盟主的那个女犯,他依然心惊不已:“当时是我一个兄弟看的她,本来说天亮就要处决的,结果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一切如常,地牢昏暗的火光下,周绮坐在月光照不到的角落,一夜未眠。
直到黎明的晨光照进高窗,她抬头看了看窗外逐渐亮起的天色,忽然对狱卒说:“能给我杯酒吗?”
狱卒看她命不久矣,一时怜悯,就倒了碗轮值时喝来暖身的酒给她。
她隔着栏杆接过去,还礼貌地道了声谢,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她的死无声无息,似乎只发生在一瞬间。只是狱卒一晃眼的功夫,她就静静地靠在墙边,再也没有了其他动静。
等到武林盟的人气势汹汹地来提犯人,天已经完全亮了。
那个闯下大祸的、难逃一死的年轻姑娘,坐在明晃晃的阳光底下,侧身靠着墙壁,双目微阖,再无生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