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暮视线随意地一瞥,发现她上衣衣摆上沾了点乌黑的颜色,像是无意中滴上去的墨迹。
她发觉周绮正看着她,很快收回视线:“我刚才看见谢小姐了,在庭院里的桥上。”
“她不是死了吗?”
“我也觉得很奇怪,”迟暮蹙起眉,“可她转过头的时候,我看见了她的脸,确实是谢小姐,身形也一模一样。”
比起她的愁眉不展,周绮反倒十分轻松。她平淡地说:“说不定她没死,说不定她变成鬼了——反正杀她的人也不是你,她变成鬼也不会来找你报仇的,不用担心。”
这显然不是迟暮想要的答案,她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古怪:“可是……”
“这世上会发生很多事,不是你没见过,就代表它不存在。”周绮抬眼直视她,目光幽深,“我知道你不信这些鬼神之事,可你也见过月老庙、见过画舫上的红鸢,不管你信不信,再离奇的事也有可能发生。”
她好像有些疲惫,烛灯映照下的脸色略显苍白,她倚着门叹了口气,对迟暮说:“时间也不早了,早点休息,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周绮的声音一直带着上扬的调子,即使是发怒语调略沉时,听起来也像风过柳梢般轻盈。她很少像现在这样说话,一字一句都像从喉口挤出来的,沉滞得发涩。
一个人在面前突然改变,就像看着翱翔的飞鸟骤然断羽,从万丈高空直坠大地一样突兀。
迟暮隐隐察觉到她的变化,还没来得及询问,周绮已经反手把门关上了。
这也是她从来不会做的事:周绮待人虽然淡漠,但礼数周到,她不会无缘无故把人关在门外,这么做实在有些无礼。
迟暮伸手抵住房门,正犹豫着要不要再敲门唤她出来,周绮的声音就隔着门板传了过来:“我没事,回去睡吧。”
她怔了怔,抵住门上的右手缓缓蜷起来,指尖在门扇上摩挲片刻,最后还是低声答复:“那我走了,你早点休息。”
周绮没再回答,她只好回了自己的房间。拥着被子重新躺下的时候,迟暮心里还在琢磨:周绮的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刚打开门的时候,她看起来还很寻常,直到……直到听见谢临烟的消息。
不对,刚才开门的时候,周绮就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那是一个她从没留意过的问题,只是在今天突然被放大了而已。
迟暮本就疲惫,睡意上涌,还没琢磨出结果就困倦起来。她翻了个身面对墙壁,睡意逐渐加深,意识模糊得快要睡着时,窗外又开始下雨。滴滴答答的声音闯进了梦里,她恍惚地睁眼,一时间分不清是梦是幻,只觉得眼前朦胧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只有滴答的雨声还在耳畔徘徊。
面前好像有个人,撑着一把伞缓缓地往前走,迟暮下意识地跟上去,也不知走了多久,周围的一切像被风吹走的云彩一般飞快退去,她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要带我去哪?”
那个人停下来,慢慢转身,幽深的眼眸静静地望向她:“你不该跟着我,我们不是一路人。”
视线忽然变得清晰了,眼前人的面容也不再是朦胧的画面——周绮,那是周绮,她撑着伞,看向她的眼神里似有悲色。
迟暮从未觉得自己的眼睛能够这么清楚地看见这个世界,清晰到她能留意到周绮脖颈上的红痕,她只当那是普通的伤疤,所以一直忽略了它的存在。
眼下再看,她骇然发现,那道红痕的颜色变浅了许多。第一次在渡船上见到周绮时,她稍稍端详,就发现了它,因为周绮生得白皙,这颜色横在脖颈上,是有些显眼的。
可如今细看,却觉得这疤痕的颜色浅淡得要凑近去看才能瞧见,这太不合常理了:普通的伤疤,如果治疗得当,也不是不能消除,只是需要花费时间,可她和周绮相识也不到一个月,它怎么可能淡化得这么快?
迟暮惊异万分,回过神时,周绮已经不在眼前了,她撑着伞走得很快,身影消失在远处,甚至连一声道别都没有,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天上倏然落了雪,纷纷扬扬,掠过她的脸颊、肩头,留下彻骨的冰冷。
迟暮惊醒过来,心悸不止,冷汗淋漓。
她靠着床头平定情绪,回想前不久见到周绮时的所有细节:让她觉得古怪的地方,确实是那道红痕,它的颜色变淡了,而且这变化不仅仅是在梦中。
与此同时,周绮收起所有的薛涛笺,只留下一张写了一行字的。
她把烛台拖到眼前,将那张纸笺凑到火苗上,看着焰头一点点攀上来,继而吞噬了整张纸。
她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面带倦色,脖颈上的红痕还在,只是比起从前,颜色愈发地浅淡了。
周绮笑了笑,低声说:“我快死了,你们很高兴吧?”
四下寂静,没有人回答她,只有雨点打在窗沿上的声音。
☆、Chapter.31
风雨敲打了一夜的窗沿,直到清晨才肯停歇。
迟暮自然也没能安眠:风声雨声扰得人难以安睡,她被噩梦惊醒后,杂乱的思绪就再难解开,梦中周绮的眼神总是反复浮现在眼前,幽静而悲凉。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反复想起那个眼神,也许是这个梦给她的感触太深,也许是“周绮”这个名字,在她的意识里已经占据了足够重要的地位。
迟暮无暇思考,也不想去思考第二种可能。她仰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试图催自己入睡,尝试了很多次都失败了。最后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睡着的,再一睁眼,已然天光大亮。
她下楼之后,见到门外晨光熹微,客堂空无一人,才发现这一觉也没睡多久。
店小二和掌柜都不知道在哪里在忙活,四下都找不见人。反正时间还早,迟暮就挑了个角落靠窗的位置坐下来。
窗外,清晨的日头一点点升上高空,被雨水洗刷了一夜的西关城在朝阳下苏醒,街边行人逐渐增多,小摊贩叫卖的声音此起彼伏,空气里有淡淡的花香。黑夜退去,整个城市都变得鲜活而明快。
这时,客栈楼梯上传来了极轻的脚步声。迟暮没太在意,只当是有客人下来了,直到那人走到楼梯口,她转头看了一眼,才发现那竟然是周绮。她应该也刚醒不久,长发松散地绾着,也许是昨晚没休息好,脸上还带着倦色。
周绮也看见了她,径直走到桌边坐下,随意地打了声招呼:“这么早?”
“昨晚没睡好,天亮不久就醒了。”迟暮笑了笑,视线落在她颈间。
靠窗的地方光线很好,她可以清楚地看见那道她很少留意的红痕:确实是变浅了,和以前相比,它的颜色浅得几乎看不见了。因为之前从来没留意过,所以她也不能确定,它究竟是每一段时间都在变化,还是一夜之间变成这样的。
无论是哪一种,一道疤痕都不可能这么快就变淡消失,周绮说自己活不长了,会和它有关系吗?
客堂里的人逐渐多了,店小二也赶紧出来,先送上新沏的茶水,又一一询问客人们的口味。
迟暮被打断了思路,发觉周绮正看着她,于是按着平时的习惯,随便要了些糕点,匆匆把店小二打发走。
周绮端着茶杯旁观,直到店小二走了,才问她:“你昨天晚上,是在什么地方看见谢临烟的?”
迟暮连忙理了理思绪,回想道:“当时我恰好醒了,听见外面下雨,就想去窗口吹吹风,就看见她站在庭院的桥上,还打了把伞。只是我一晃眼的功夫,她又不见了。”
昨夜的噩梦和周绮颈间的红痕占据了她的心神,如果不是周绮提起,她一时半会还想不起来谢临烟这件事。
“我昨晚上想了想,这事确实有些奇怪。”周绮视线从她脸上扫过,语气平淡,“不管谢临烟是死了还是没死,是人还是鬼,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西关城的一间客栈里?”
她放下茶杯,慢慢地说:“谢临烟是瑶县人,年少时就才名在外,我十几岁的时候就听说过她。按理说,这种养在深闺的小姐,是不可能出远门的,更不可能来过西关城。”
迟暮也听懂了她话里的含义:“你是说,她明明对西关城不熟悉,不可能会孤身一人跑过来?”
周绮点点头:“谢家亲缘浅薄,和那些沾亲带故的亲戚关系疏淡,互不来往已经很多年了。谢文毅一家都在瑶县,外边也没有旁系的亲人,谢临烟就算是投靠亲戚,也不会跑到西关城来,更何况,如果她真的没死,回瑶县不是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