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下颌一抬,示意了一下前方:“就说最近的,运河上的蓬莱画舫又要开了,你要是想去,可以让刘仲昆给你弄个位置,他虽是江湖人士,但在长安经营多年,人脉广布,这点事不在话下。画舫一趟来回有十余天,运河上的风景,还是挺值得看。”
“画舫?”迟暮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我以前在江南坐过画舫,不过还是第一次听说运河上的画舫。”
“一般的平民百姓,一辈子都不会走出长安城,自然也不会去上这画舫。”周绮解释道,“除了冬天太过寒冷的时候,蓬莱画舫每个月都会在运河上开一次,供一些富有人家游玩。”
她顿了顿,又说:“当然了,你要是觉得一个人游玩没什么意思,那就算了。”
迟暮却看着她:“你想不想去?”
“和我有什么关系?”周绮只觉得有些好笑,反问道,“我小时候天天在运河边上看它,虽然没钱去坐,不过看了这么久,早就看腻了。”
“我一个人去,自然是没什么意思,想找个相熟点的人同行而已。”迟暮不急不恼,缓缓解释,“只不过我无亲无故,也就和你比较熟悉一些。”
周绮好像被她说动了,若有所思地沉默起来,似乎在权衡她这个提议的利与弊。她越是沉默,迟暮就越是紧张,双手不动声色地攥紧了衣角,一颗心砰砰地跳起来。
她是故意这么说的,因为周绮那句“最远只去过安阳”让她非常在意,她不相信这只是一个巧合。如果她就这么离开长安、离开周绮,那她有可能再也无法触碰她曾经想要追寻,却一直没能探寻到底的真相。
☆、Chapter.15
寒随一夜去,春逐五更来。
时近春分,长安城刚下过一场大雨,一夜春寒卷过,雨霁天青,街边的杨柳沾了雨水,沉沉坠下来,打湿了行人的衣襟。
这天早晨,蓬莱画舫停靠在运河岸边,旅客们开始陆续登船。迟暮从鸿福客栈退了房间,和收拾好东西等在门口的周绮会合,也准备到河岸码头上去排队登船。
蓬莱画舫上的,大多都是长安城的权贵人家,也有些外地来的富商巨贾。像她和周绮这样名不见经传的平民百姓,也是靠在刘仲昆在长安城的人脉关系,才在这画舫上得到了位置。
迟暮见过武林大会上江湖名门一掷千金的豪气,知道以长安城豪门大户的做派,这蓬莱画舫一定华丽非凡,对这次画舫之行,倒还有些隐隐的期盼。她一向行装从简,只带了一个包袱,周绮却拎了一个小箱笼,看起来很轻巧,也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
刘仲昆从外面回来,折了两枝柳条,送了她们一人一枝,权当折柳送别,沾沾文人墨客的风雅。
迟暮礼貌地收下了,微笑着和他还有张兰芝道别,周绮却晃了晃手中的柳叶,道:“送这个做什么?画舫来去十余天而已,又不是一去就大半年。”
“折柳送别,讨个风趣而已,计较这么多做什么?”刘仲昆看了她一眼,“再说了,你还回来,迟姑娘可就不一定了,她也不是长安人。”
周绮指尖拂过柳叶的尖梢,轻笑着说了句:“我也不一定能回来啊。”
气氛一时僵滞,刘仲昆的脸色沉了沉,周绮却戏谑地看着他,好像她刚刚只是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迟暮不明所以,只好一言不发。最后还是张兰芝先反应过来,瞪了她一眼:“胡说什么呢,能不能好好说话?”
周绮又恢复了那种平淡的神情,她垂下眼睫,拖长音调应了声:“好吧,知道了。”
“知道了好,”张兰芝拍了拍她的肩,“行了,快走吧,再耽搁下去,等会该赶不上了。”
迟暮和这对夫妇道了别,然后背着包袱、拿着柳条,和周绮一起出了门。运河登船的渡口离鸿福客栈不远,周绮自然是熟门熟路,带着她穿街过巷,很快就找到了那艘停靠在岸边的画舫。
===
河岸旁游人如织,杨柳绕堤,画舫静静停在荡漾的碧波之上,船上占地宽阔,几可跑马,其上楼阁足有三层,皆是雕龙刻凤,船舱里珠帘红幔摇曳垂地,极尽华丽奢靡。
迟暮跟在周绮旁边,和她一起登了船。甲板上有不少仆婢在等候,看见有人登船便殷勤地迎上来,争抢着接过包袱行李,要领她们到房间去。
画舫三层楼阁,一层客堂大厅,二三层有分隔开的舱房。侍女把两人被带到二层相邻的房间,敛衽一礼之后就离开了。迟暮推门进屋,扑面便是一阵馨香的气息,屋内虽然地方不大,但也陈设精致,垂落的帐幔背后,香炉袅袅的白烟缓缓升腾而起,弥漫了整个房间。
迟暮先将唯一的窗扇推开,又把包袱放在桌上,将日常要用的物件一一取出,安置在合适的位置。还没收拾完,就听见隔壁门响,有人无声无息地从屋里走到了外面,在船舷上停下来。
船上的舱房都在船舷两侧,一推开门就能看见天光倾泻、长河广阔。迟暮知道这是周绮出去了,于是将摊开的包袱留在桌上,转身开门出去,一眼就看见周绮手肘撑在船舷上,低头看着船下波光粼粼的河面。
她走过去,才发现周绮还拿着一把小刻刀,正削刻着手中的一小块木料。她手艺很巧,动作灵活又迅捷,那块木料已经刻了一半,正在她手上一点点成形,看得出是一朵娇艳欲滴的杏花。
迟暮在旁边看了一会,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做这个还挺厉害的。”
“你可别夸我,班门弄斧而已。”周绮一边说,一边拿刻刀削掉凸起的边角,“其实我也就只会刻这么几种,要是更大的物件,我也刻不来。”
风和日丽,天朗气清,空中偶有白鸟划开云际,低翔飞过。望着广阔无边的运河,她的语气也难得地轻快了一些。迟暮低头看向她倒映在水上的面容,她眼角眉梢微微的笑意都被映在水中,随着碧波轻轻荡漾。
迟暮不由得说:“你看起来心情不错。”
“是吗?”
见她点头,周绮沉默了片刻,才轻声说:“可能是因为这次上了画舫,圆了我很久以来的梦吧。”
“我小时候,每次在运河边上给人搬东西,看见蓬莱画舫停在岸边,都特别羡慕那些达官贵人。他们在河上可以行船,出远门可以坐马车,就算是上街,都有人用轿子抬着,生怕磕了碰了。”她低下头,看着手中那朵还没成型的杏花,眼神逐渐暗淡下去,“其实我连吴小姐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她每次上街都有侍从跟着,浩浩荡荡的一大片,偶尔能看见她本人,也是用面纱遮着脸。我虽然在长安城见过她很多次,但其实大多数时候,都是她的车辇过去了,我听了旁人议论,才知道是她。”
迟暮还没来得及答话,她又说:“我十六岁的时候,还曾在瑶县听人提起过谢小姐,要不是机缘巧合同她打过照面,她这次来长安,我也认不出她来。
周绮摆弄刻刀的手缓缓停了下来,她看着水面,看着水波荡漾间自己的面容。粼粼的波光好像有什么不可言说的能力,将她的思绪也一并晃了进去,让她神情恍惚,望着水面怔怔地出神。
===
不知不觉间,她好像忘了自己身在何处,耳边又响起车马喧嚣的声音。马蹄声急促地冲向街道,赶车人一边挥起鞭子抽打拉车的骏马,一边大声喝令,让旁边的行人让路。马车过去以后,她又看见对面街上的烧饼摊子上排起了长队,香气扑鼻的烧饼刚刚出炉,就被人一抢而空。
她自然是什么也抢不到的,因为荷包空空,连一个铜板也没有,只能坐在街沿上眼巴巴地看着,还顺带不爽地推了推旁边的林辰:“你看看你,帮人家洗个碗,能连着打碎三个勺子,昨天一天的工钱都赔进去了,现在好了,连个烧饼都买不起。”
林辰没理她,他站在原地,目光追随着匆匆驶过的马车:“那好像是谢家的马车,你说车上会不会有谢小姐?”
“算了吧,”周绮没好气地说,“人家可是县令的女儿,深闺里养大的大小姐,怎么可能看得上我们这种平民百姓?”
“阿绮说得对,”边上的杨凡也开口了,“你说你要是个武林盟的少侠,或者是个什么富家公子,那也是挺受人尊崇的。可像我们这样,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家凭什么把女儿嫁给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