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秦赚得少花得多,手头紧的时候就会找我们这些街坊邻居借钱。老秦这人很讲信用,向来有借有还绝不赖账。”
“我儿子一直敬佩老秦,总是叫他秦先生。嗨,这话说起来文绉绉的,我说着可真不习惯。我儿子一直说,秦先生教导他们这些学生 ‘君子当以德行立于人世’,是这么讲的吧?老听儿子念叨这句话,我这不识字的大老粗都记住了。”
辞别这户人家后,冬阳与韩霁找到了曾在梁家工作,照顾过梁萤的郑嬷嬷。开门的姑娘是郑嬷嬷收养的孙女,冬阳主动说明两人的来意,郑姑娘犹豫后让他二人现在门口等待她需要征求祖母的同意。片刻后,郑姑娘请他们进屋。
郑嬷嬷居住的屋子虽然不大,但却被收拾得干净整洁。郑姑娘体贴孝顺,她甚至在老人的房间里放置了一些干花,屋内的味道清新怡人。
听到冬阳和韩霁提及梁萤,郑嬷嬷潸然泪下:“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还有人记得小姐。我们小姐,她是个多好的人呐,怎么就落得个这样的下场。”郑姑娘赶忙抱住祖母安慰了半天。
“秦元语的公公叫梁鑫,但他其实不是我们小姐的嫡亲弟弟,他是老爷的堂侄。我们老爷夫人当年只生了小姐这一个孩子,老爷和夫人恩爱,梁家并无妾室。老爷夫人走后,梁家没有子嗣继承家业,梁家的族老做主将梁鑫过继到老爷名下,自此他才成了我们小姐的弟弟。”
“梁鑫是个不学无术的败家子,下不了苦功夫读书,三伏天他怕热,三九天他怕冷,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才愿意起床。他也没有经商的本事,只知道糟蹋老爷留下的产业,平日里就在青楼里混时间。小姐若是看见他不学好,便会训斥他。其实我们小姐心里盼望他能走上正道撑起梁家家业,一心为他好才会说他。但这个梁鑫白眼狼,居然因为被小姐说他几句就心生怨恨。后来啊,只要小姐一回梁府,他便躲进青楼里。”
“朴园少爷走的时候,梁鑫居然都没来参加葬礼!再怎么说,他都是朴园少爷名义上的舅舅啊,他连自家侄儿的后事都不管。小姐走之后,梁鑫嫌弃小姐已经化为厉鬼,竟不管小姐的后事,任由她的尸身烂在义庄,最后还是我们这些梁府旧时的下人料理了小姐的后事。梁鑫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听说他如今已经被小姐杀了,真是活该!”
“梁鑫的儿子梁业成跟他爹一个德行,文不成武不就,唯一比他爹强的就是不逛青楼。梁家的产业全是秦氏在打理,梁业成只管伸手要钱,秦氏让他往东他不敢往西。”
“说起秦氏,她也是个白眼狼。她没出阁的时候,我们小姐把她当亲闺女疼,她倒好,一嫁人就没影了,嫁人之后基本不回娘家。朴园少爷走得那一年,我们小姐总是生病,姑爷让秦氏回娘家陪我们小姐聊天解闷,她都不愿意。”
讲完这些,精神不济的郑嬷嬷半阖着双眼,看着十分疲倦的样子,郑姑娘便服侍祖母休息。
冬阳和韩霁临出门前,听到郑嬷嬷喃喃自语:“若是我当时牵紧小姐的手就好了……”
第5章
贺同光和况余在小竹镇镇外的乱坟岗里找到梁萤,她正躺在自己的墓地里,睁着血红的双眼直愣愣望着天空。意识到贺同光和况余的到来,梁萤立刻从墓地里跳出来,伸出尖锐的指甲做好防御的姿势。
贺同光伸出双手证明自己未拿武器:“梁萤,我来是想和你聊一聊,你不用紧张。退一步讲,若我现在想杀你,你也逃不掉。”
梁萤一脸戒备,血红的双眼瞪着青衣修士:“我和你这个道士有什么好聊的?”
贺同光一脸无奈的苦笑,心想我是修士不是道士啊,他柔声说道:“我听梁夫人讲,你化为厉鬼是因为儿子被秦元超杀害。你是一个是非分明的人,所以当年你杀死秦元超后并未大开杀戒;长清宗的修士封印你时,你也未做抵抗。如今你为何要杀梁家人?”
“秦元语在撒谎!是她这个毒妇害死了我的朴园,秦元超不过是个替罪羊。我的儿啊,我这么多年竟被仇人蒙蔽,未能替你报仇,是我没用啊……”梁萤越说情绪越激动,留下两行血泪,这是她即将失控的征兆。
贺同光立刻念了一段清心咒,让梁萤镇定下来。恢复一丝理智的梁萤不再像之前那样敌视贺同光。
梁萤坐回自己的墓地里双手抱膝,在满面血泪中讲述了她的故事。
五十年前,正月十六,梁府。
“小姐,你等会儿可一定要牢牢抓紧我的手,莫被人挤散了。”郑嬷嬷叮嘱道。
“哎呀,嬷嬷你都说了好几遍,我晓得啦。”梁萤扮了个鬼脸,逗得一屋子仆妇笑声一片。
“说好了只能玩一个时辰,时间一到就必须得回来,可不许对郑嬷嬷耍赖皮。”梁夫人轻轻刮了下女儿梁萤的鼻子。
“好好好。”小小的人儿在大人的反复念叨下,变得有些不耐烦。
梁萤生于封妖之战的第一年。纵使战火未曾烧到小竹镇这种犄角旮旯,但乱世里哪有什么太平地呢?她从未出过梁府大门,阿爹阿娘总说外面不安全。作恶的不止是活在故事里未曾谋面的妖族,也有乘机兴风作浪的人类。
年幼时的梁萤听郑嬷嬷哀叹过好几次,说镇子里有小孩被拍花子捉走了,嬷嬷还借此恐吓她如果不听话也会被拍花子捉走,被捉走可就再也见不到你爹娘啦,年幼的梁萤曾被郑嬷嬷的话吓哭。
梁萤十岁这年的初秋,持续十年的封妖之战终于结束。
十年浩劫五境生灵涂炭,饿殍遍地,遗孤的哀嚎响遍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角落。于有些人,战争是争权夺利的工具,但于黎民百姓,战争是妻离子散命丧荒野的催命符。
战后的第一个新年格外热闹,所有人将攒积了十年的恐惧与担忧化作喜悦与祝福。
小竹镇自正月初一开始举办灯会,梁萤一直闹着要去。
梁家夫妇多年只得了这么一个女儿,生怕小心肝儿被挤了踩了,便未答应。今儿是正月十六,也是小竹镇灯会的最后一日,人流不似前些天那般多,梁家夫妇最终松口同意梁萤外出。但是梁夫人还是放心不下,反复嘱咐小厮仆妇定要仔细跟着。
踏出门槛,被郑嬷嬷紧紧牵着的梁萤沿着巷子往左望去。与幽静漆黑的巷子不同,巷口灯火璀璨人声鼎沸,那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小贩的吆喝声,路人的交谈声,小儿的嬉笑声,远处的鞭炮声,她从未听过。白色的兔子灯,粉色的莲花灯,红色的鲤鱼灯,黄色的蝴蝶灯,她从未见过。
梁萤被一盏粉色的兔子灯吸去了注意力,待反应过来时,郑嬷嬷和小厮们都不见了踪迹。
“怎么办呐?”十一岁的小姑娘孤零零地站在小摊前有些不知所措,内心满是恐惧慌张。
“你和家人走散了吗?”讲话的是个和自己一样高,穿着粗布衣裳身形单薄的男孩子。
梁萤点头,却不太敢和陌生人讲话。
男孩指了指自己身后门窗紧闭的店铺:“你站在这家店铺外面的台阶上等家人吧。”
梁萤想起母亲的叮嘱,如果和嬷嬷走散了,一定不要乱跑,要待在原地等下人来寻。她乖巧地点头,然后穿过小摊间的缝隙走上了台阶。
男孩递给她板凳和一盏灯:“你坐着等吧。手里提着灯,会显眼一些。”
是那盏吸引了她注意力的粉色兔子灯,此刻小兔子正在温柔地冲她笑。握着这盏心心念念的灯,梁萤觉得不那么害怕了。
大约因为男孩子摊位的灯颇有童趣与别家不同,他的摊位便一直有客人询问。男孩忙着生意,也没工夫再和梁萤搭话了。
梁萤一手托腮一手提灯,无事可做,干脆一直望着眼前忙碌的身影。有客人讨价还价,男孩似乎不擅长这个,只是梗着脖子坚持卖价不变,客人见他这般态度,转身奔向下一家。虽然有很多客人问价,最终成交者却是不多。
这些都是梁萤从未见过的场景,觉得既新奇又有趣。
没一会儿,梁府的小厮找到了梁萤,替她付了灯钱便赶紧拉她返回梁府。被小厮拽着胳膊走的梁萤回头,看见男孩子沐浴在灯辉之下莹莹生光。
回家之后梁萤被父亲狠狠训斥,陪她外出的下人们也都受到了惩罚。梁萤看着母亲哭红了的眼睛,意识到自己对阿娘阿爹有多么重要,她搂着阿娘的脖子道歉,却让母亲哭得更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