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皇子摇头,“你啊,每次闹得动静大了点,被先生斥责,你就一定得哭,其实这有什么好哭?不用读书,两人在池边站在一起,还能看看枯荷听听寒鸦,我巴不得呢。你不这么想么?”
江寻皱眉,“有什么好的,皇子伴读是何等荣耀,我本该好好读书,为家门争光,而不是天天与你打闹,为你分神。”
七皇子听了,脸上却有藏不住的开心,有一阵不说话,只是不时看江寻一眼,然后忽然叹息般轻笑一声,“要我说,你别争光了,家门太多光也不是什么好事,江阁老一人争的也已经有些多了。”
江寻不解,七皇子也不深谈,拉着江寻跨过美人靠,挑了池边假山围起的一处小坡落脚。
两人站着,看荷丛和青石小桥,过了会儿,七皇子又往江寻身边站得近了点,自言自语一样低声道:“多好呀。”
江寻本来觉得七皇子说罚站好的话理歪得很,不想附和,却又因这一句“多好”,没由来地高兴,但到底还是抵不过心中羞惭,执意不理七皇子。
七皇子抬手指向一个方向,“诶!你看刚才飞过去那只鸟,脸上两团红,像不像你?”
江寻知道七皇子是努力在逗自己开心,可还是闷声不语。腰侧被七皇子轻轻用手肘碰了碰,江寻抬手推开。
哪晓得这一推,七皇子竟朝一侧跌去,眼看要掉进水里,江寻伸手就拉住七皇子。
谁知七皇子反身两步和江寻掉了个位置,江寻跌向水面,心中一惊,“你——”,第二个字还没出口,已经蓦地被七皇子拉住。
七皇子一人被两人的重量拉扯,却稳稳当当,鹤立山石,一点不费劲似的。江寻瞪眼看着七皇子,还是底色凉薄,加上此时明眸映枯荷,更多几分意味难明,像有清秋的雾缭绕,缭绕许多没有说的心事。
七皇子粲然一笑,打破静止,“你真以为凭你这点书生力气,就能和我扭打啊?比武功,你可比我差多啦。”说着一拉,把江寻拉进了怀里。
江寻却被七皇子的话激了将,刚站稳就挣脱,认真铆足劲与七皇子过起招来。
何曾想,虽然积极进攻,但次次才刚出手,七皇子就已经跟提前猜到了一样,一定能轻轻巧巧躲开。
来回几招,斗得有趣,江寻一时忘记两人是在假山之上,一步后撤,脚下踩空,七皇子本能地拉住江寻,江寻也两手抓住七皇子,哪知抬眼却看到一抹痞里痞气的坏笑,紧跟着江寻感到自己腰间一紧,七皇子护着江寻的脑后和腰间,两人一起落入水中。
两人是直直落下,没有打在水面上,落水声不很大,被书斋读书声盖过,两人水性又都挺好,不慌张,只是水中着实冷,江寻刚从水里探出头,就想攀着假山回去石廊,七皇子却说:“你跟我来。”
如此一前一后,七皇子带着江寻游到荷池一侧,桥洞底下,两人攀着桥墩浮起的云纹,七皇子一指,江寻才发现桥底下竟然写着诗句,墨色、石色、水气,暗褐、青灰、纱白,氤氲在一处,染开来,早已分不清彼此。
七皇子等待江寻自己辨认桥底诗句。片刻后,七皇子才念出来:
“夜久更阑风渐紧。
与奴吹散月边云。”
江寻好奇,“你怎么会知道这里有这个?”
七皇子浅浅一笑,脸上的水珠淌下来,“因为我曾经被扔进水里过,在很小的时候。这是我最早的记忆之一。我以为这诗飘过我面前,而后才知道是我自己经过了它。”
江寻睁大眼睛,不如如何应答。
七皇子看着江寻,自己讲下去:“长大后我打听,宫人们统一说我落水是因为奶娘没看住,我自己贪玩掉下水的。
“可我明明记得,是我那日用膳后,神志模糊,朦胧中却能确信,我被两个人掐住脖子,我不敢动也没力气动,过了会儿,我被抬起来扔进湖里。
“也亏得神志模糊,我毫无力气慌张挣扎,除了屏住呼吸,什么也不能做,在水中下沉片刻后,竟自己浮起来。岸上那两条人影,可能以为我已经是浮尸一具,过一会就消失了。”
说到此处,七皇子抬手,拂过青石的纹路,“就在残荷间的暗流里,我漂到这桥下,看到了桥底这句诗,因为惊讶,神智和躯体,也在那时渐渐复苏。”
江寻静静听七皇子讲着,心中察觉,虽然平日时常插科打诨,可此刻竟然才是除了生辰外,七皇子第一次讲起关于他自己的事。
“后来我查是谁把诗写在这里,也查不到,直到一日,有位服侍三朝的宫人出宫养老,我特意去送行,才问得,这湖里浮起过的,不只有我,但那个妃子,是自己跳下去的。”
这结局让江寻微微一怔。看着七皇子,江寻能看到,那双眸子深处的寒意。
可不止着了什么魔,江寻此刻,向那寒意拥过去,想轻轻,把那寒意裹在怀里,暖一暖。
这念头不由自主冒出来,江寻回过神来,被自己吓到,然后松一口气,还好是在水中,他维持着君子之风,纹丝不动。
忽然,水面下有鱼儿咬到他指尖,江寻本能地抽回手,却不能挣脱,才察觉,是七皇子在水面下牵住了他的手。
江寻心中一惊,又一次想抽回手,却被七皇子握得牢牢的。
“小八,你总说要为家门争光,你不知道,这漩涡,如果我能够,我只愿你离得越远越好。”
江寻皱眉,“你说就说,不要拉拉扯扯。”
七皇子被这直言直语刺到,一愣,哈哈笑起来,“怎么,不让人看到都不行?”
江寻很认真,“君子慎独,让不让人看到,你都不可以随随便便拉拉扯扯另一位君子。”
七皇子怔住,然后大笑,笑得那样开怀,恐怕如果不是在水里浮着,他早就在地上打滚了。
如此笑了许久,七皇子忽然收住笑容,认真注视江寻双眼,声音如水气迷蒙轻软,却有一种决然。
“那不是随便的,就可以,是吗。”
江寻一愣,看着七皇子的双眼。分明,那不是问。
江寻猛地摇起头来,拨浪鼓似的在水里激起一片水花,“也不行!”
水花涌进七皇子鼻子里,他连打了两个喷嚏,被岸边路过的宫人听见,宫人惊呼,趴在地上寻找了桥下两人,吓得魂不附体,哆哆嗦嗦就准备跳进水里把两人捞上来。
七皇子大叫:“你别跳!也别叫!我们俩自己能上来。”
宫人带着哭腔,“小的不能不跳啊!”
七皇子摆摆手,“你管自己做事,放心,‘浮萍老七’没听过?我就是谁死了他也死不了的老七。”
宫人为难,“这……”显然这个宫人听过这些不好听的话,但又不敢说。
七皇子沉下脸来,不知是不是水中寒气的缭绕,他冷若冰霜时的神情语调,一时竟有些令人胆寒。“你管得太多了。”他说。
宫人不敢再说什么,退走几步后,便跑没影了。
七皇子和江寻游回岸边,躲进一处高草间坐下。
江寻累了,身上衣服湿透,又冷,愈发沉得他呼吸困难,他躺下,倒在草地里。
七皇子坐在他身边,一只手撑着地,侧过身来俯着看江寻,“你还没回答我。”
有意无意地,江寻只想避开这不依不饶,于是摆出那套君臣之礼,横亘在两人之间,“臣恳请皇子早些回宫休息为好。”
七皇子面露笑容,“我那时候逗你玩呢,你那之后就一直文绉绉。小八,你要是偶尔不这么乖该多好。”说着试探地靠近一些,低声问:“比如,直接叫我的名字,行不行?”
江寻摇头,果断拒绝:“身份有别。”
七皇子又靠近一寸,“可我想要和你不分别。”
江寻听了,没有答话,想起刚才肩膀边游过的金色鲤鱼,想起桥底下那首诗。
“夜久更阑风渐紧。
与奴吹散月边云……”
桥下只写了两句,但他知道这首诗,也知道最后还有一句。
“……照见负心人。”
☆、十六·寒鸦
江寻回家一身湿漉漉,鞋一步一个水印,被父亲看见,追问缘由,江寻闭口不言,江父道破:“张翰林都谴人告诫过了,和皇子打架?你哪里血来的无法无天?!”盛怒,狠狠训斥江寻。
江寻平静地接受,跪伏在地,却不说一句话。江父怒意更甚,让江寻伸手,让管家拿来铁尺,在江寻手心重重打了三下,甩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