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咬了咬牙,眯起眼睛,看着窗外晴秋通明,天蓝得刺眼。
“如今焚毁,父皇不仅没有让人去彻查此事,而是直接认可老七说法,又把老七打发走,照样回崇礼寺待着。他这是在警告我,警告我他知道,警告我只要他还活着,我最好别再有所动作,乖乖等待。”
月姬轻抚太子心口,“那就再等一等吧。”
“等他再玩这套权衡术多少年?等七弟慢慢做大?”太子捏紧拳头,“我已经等得太久了。我手上,已经有太多人的血。我不悔此生行事如此,是这个王座不配让我再如此消耗自己。”
这时,门客来报,引方茧进书房。太子屏退月姬后,方茧道:“禀报主上,景王从塔上跳下后,马夫前去查看死活,被景王发现他是奸细,软禁在马棚,我潜入其中将他灭口,点火烧了马棚。”
太子冷冷道:“好。成或不成,他都不应该活着。”
方茧顿了顿,问道:“殿下,是否还需要我继续监视七皇子?”
太子点头,“继续监视,但不要行动,若无异常,每旬取解药时亲自向我汇报,不可用书信。你退下吧。”
方茧跪地,“遵命。”起身后退几步,转身要走,忽然被太子叫住。
“你转过来。”
方茧转过身,目光落在地面。
太子道:“看着我。”
方茧抬头看太子。
许久,太子盯着方茧的脸庞,没有什么表情,默不作声。
然后,他流露深深疲惫,抬手一挥,“你退下吧。”
方茧离开后,太子看着窗格间透进的明亮的蓝,屋中的地砖镶嵌片片宝珠,流光溢彩,像个热闹的万花筒,可这花团锦簇里,他独自坐着,孤身一人。
深深地,他叹了口气。
“终究不是你。”
☆、二九·索居
七皇子回崇礼寺谢罪,得到方丈同意后,住在霞栖谷的一间茅屋,安心吃斋礼佛。
霞栖谷这片茅屋,本是上一朝灭佛之前,尚元山鼎盛时建造,约有百来间,分成几片四散谷中,给拜见山门的人们临时居住用。灭佛之后到了本朝,重新放宽,但已是废墟一片,也就勉强能遮风挡雨,并不舒适。
七皇子却开开心心,他带了半箱子话本,让一匹驴驮着跟在他马后,章先生送他到城门时,他还宽慰章先生:“好久没这么无事一身轻,我也刚好睡几个大觉,养一养上次中毒遗留的伤。之后的日子,只怕不容易睡得安稳。”
到了霞栖谷后,七皇子挑了一间茅屋,两个卧房,中间隔着一个小厅,厨房在前院,搭在一个棚子里,他让跟来的几个杂役都去帮忙德望塔重建,自己一人住在这谷中茅屋,题了块巴掌大的木板当门牌,“霞栖居”,钉在门边,看了又看,颇为满意。
已经不知多少年没有这样,什么都不算计,什么都不设想,只是躺在床上,仰着头。
躺了会儿,他从最贴身处取出一件物什,中间是闪电状断裂,木刺仍然尖锐得扎痛他指尖,沉沉夜色般的紫,隐约有香气。
正是那年折断的紫檀木簪。掌间,七皇子摩挲着,那些年,江寻的发,也曾与这簪子和他指间厮磨。
他看着掌心那裂开的紫,许久,闭上眼,把木簪贴心口放着,苦笑,“要是你也在,多好呀。”
七皇子睡意渐起,脑海浮现的,却不像往常每一日那样是江寻。迷糊间,身在之处竟是崇礼寺大火那夜,手边那人轻功了得,手一攀,一点足,眼神微动,已经算准路线,眨眼就跃下一层。
他记得是只好,可却也庆幸,他不得不抓着那个人,攥着那豁开的衣襟,火焰冲天,命都系在了这个陌生人身上。
塔中火舌往外一舔一舔,那人带着他一次次闪过,明明尚且敌友未分,死生难料,他心里却意外平静得很,好像笃定这个人一定会让自己平安,甚至插科打诨起来,隐约晓得,身边这个人,不会生气。
从见到方茧的第一眼起,他就总想再多看方茧两眼。他还记得初见时的惊异——他真以为那是江寻。
也许一开始,他就直觉到,这个人,不是敌人。
也许也不是。他早就没有这样轻易相信人的余裕了,却偏偏要在方茧身上赌。只因故人的旧影,值得吗?
如此反复思量,七皇子渐渐完全睡了过去,梦里,塔中这场火,和那年未曾目睹的那场火混在了一起。
那年的火,夺走了他的至爱……如今这场火,其实,有那么一瞬,他想过:要不就这样离开吧,我就能更快见到你,是不是。
可梦里,他还是没放手,紧紧抓着那个救他命的陌生人。
在跳跃中,那人的衣襟被抓得更散乱,胸口豁开,锁骨都露了出来,大火中烟夹在风里,他攥着他的衣襟,一眼,也许两眼,他模模糊糊瞥见什么。
下一瞬,是他死死扭过那人的手腕,质问他为何在塔中火光里冷汗如注。
在那双眸子里,那起了的雾中,那本来无法形容的情绪中,他触碰到一个词。
是痛。
然后,那么一两个停顿后又继续,静止的毫无波澜的呼吸后,他猛然从床榻坐起。
身体本能的巨大惊觉,他一时几乎要将胸腔中突然爆发的情绪大声嘶吼出来。
剧烈的喘息中,仿佛从不见底的潭水最深处忽然冲出水面,天光刺眼,刺穿他□□心神每一寸每一个角落。
疯了一样地喘着气,却还是无法感到自己在呼吸。
那个人,那个人的胸口。那个人的眼神。火焰中,他看见那个人。
锁骨中间,偏下,有一处叶子形状的胎记。朱砂的红,微微发褐。
那胎记,他曾看过数次。二十岁,他第一次见。一年多后,那一晚,他最后一次看到,那片红叶开在江寻胸间,像一朵绽放的花。
他曾想描摹那片红叶,无数次。梦外,画中,梦里,他一次又一次想再看清,想将记忆中的印象肯定,但他做不到,好像他们共同拥有的每个夜晚都永远地拒绝了他,和江寻一起,今生今世都离他远去了。
可刚才,他第一次重新、清晰地记起,小八的胸口泛着锈色,深红的印迹。
因为方茧身上的,有一模一样的印迹。
是他。
☆、二九·昔时
七皇子打定主意。
霞栖谷旁的山岭间,有一个银月崖,入夜,满月,七皇子散步,走了很远到银月崖,腿上的伤还在痛,他偏去悬崖边看最险峻的景,崖边还有浅浅的水坑,他蹚了几步,脚下一歪,身子一倾,往崖边摔去。
果然,下一刻,他就感到自己被拉住。
七皇子一个转步,就和那人换了位置。
和那年一模一样,他一人,担着两人的重。
方茧的眼中闪过一丝波澜,但方茧的功夫远在七皇子之上,立刻收了劲,手一抽一带,七皇子真的差点掉下去,半个身子悬在崖边,好容易才收回来。
“随你跳。”方茧甩了手,冷冷抛下一句话,头也不回要走,只听得身后,七皇子道:“江寻!”
方茧的步伐一停,又继续往前走,却被七皇子从身后抱住,很紧很紧。
“你放开。”方茧咬牙切齿。
“你告诉我你不是小八,我就放开。”
“什么小八,小九小十小八百我都不认识。”方茧恶狠狠道。
七皇子笑起来,微温的气息拂过方茧耳畔,“你说话变得不饶人了。”
“我不过是不饶没事找事的人。”方茧一肘子捅在七皇子肋骨,七皇子直接痛到弯下腰,上气不接下气,“力、力气、也大、大多了……”
方茧并不理睬他,侧身,没有正眼看七皇子,语气严厉,“太子命我来监视你,虽然我没发现有人跟在我后面,但保不准他明后天就派人来,你最好不要再骗我出来。”
说着转身走了,立刻听到身后步子一浅一深赶来,忽然左手无名指就被两个指头轻轻勾住。
方茧要甩开,七皇子赶紧说:“我刚才一路走到这里腿都已经肿了,这会儿是真疼,大力士,你扶我回去吧可好?”
“凭什么?”方茧皱眉。
七皇子凑近脸,“凭我日日夜夜,想了你七年。”
方茧全部理智里都是要反驳的话,张嘴,却是无声。
七皇子得胜似的一笑,像极了那年的无赖少年郎。但还是怕方茧拒绝,起誓般说道:“我不问你是不是江寻。我不需要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