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快到时间了,咱们去前厅候着吧。”
“嗯。”
翠儿替江小姐抱着琵琶,喜儿则替王先生抱着三弦。
底下座儿已经满了,年轻的,年长的,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儿,却是安安静静地坐着,或是低头轻语,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戏开场,双双眼睛都盯着台上,可不许出任何差错。
“七里山塘景物新
秋高气爽净无尘
今日里是欣逢佳节同游赏,
半日偷闲酒一樽
云儿片片升
船儿缓缓行
酒盅儿举不停
脸庞儿醉生春
情至缠绵笑语温”
“……”
“但愿千秋百岁长相亲”
“地久天长永不分”
一曲《白蛇传-赏中秋》,没有华丽的行头,没有复杂的音韵,就只是江小姐抱着琵琶,王先生弹着三弦,坐在前面,最简单不过的表演方式,用一腔柔情,轻诉着一个爱情故事。
一曲毕,掌声久久不停。
这出《白蛇》,已淡出大众视线许多年了,自五年前,郑碧华隐退后,这出《白蛇》,就随之退出了戏台子。如今,郑碧华的外孙女与弟子,重唱之时,不少老戏迷纷纷感慨。这江小姐将当年郑小姐的绝技,学了个九成。还有一成,终究不是同一个人,再精湛,也是无法一模一样的,不过这江小姐唱出来,又是专属自己的一番风味。老人们不由得感叹,如今再想听郑小姐一出戏,已是天人永隔……
“江小姐,今天这曲儿好哇!”是早晨那位阿伯,他是宿雨堂的常客了。如今散了场,他便来了后边。
经典便是经典,再过多少年,也不会过时,只会在岁月的积累中,越发诱人。
“想来,已经五年没听过这出《白蛇传》了。”他倒是精神,两鬓已白,但不驼背,走起路来也稳,尤其是说话的时候,中气十足。笑声极为爽朗!
“阿伯,这曲儿长的很,你慢慢听就是。”
宿雨堂收费便宜,听曲儿只需五文钱,若是加上十文,便能在座儿上坐下,喝上一杯茶,再加五文,便有一小碟糕点,什么糕点,便随着季节而变,比如说,八月,上来的便是桂花糕。进门费虽便宜,可茶和糕点半点不得马虎。
“好!”他将手中提着的白玉罐子,递给江小姐,说:“这是今年的新茶,我怕你忘了去拿,来看戏,就顺道给你捎过来了。”
“谢谢阿伯,这茶香的很呢!”她打开罐子,轻嗅。
“老头子就先回去了,还有几位朋友还在前厅等着哩!”
“好好好。”
阿伯是外婆的好友,外婆离世之时,他为此还大病了一场,如今这出戏,便是江小姐与王先生商量,为了怀念郑小姐而唱。
一曲,勾起了多少人的回忆……
她轻抚着琵琶,这是外婆留给她的,故人已去,这琵琶声,却是越来越好,不过是积累了世事,沉淀了!
“晼晚,今日这曲儿,唱的可是真真的好!”张海生已换了衣裳,一身灰色西装,头发也细细打理过了,里面的马甲,别针别着一条细细的金色链子,脚上黑皮鞋,刷的亮亮的。
“生哥,你这几日去苏州,城内如何?”这周庄恍若世外桃源,与外界无多联系,太平得不得了。
张海生往门外看了两眼,轻手轻脚关了门,走到桌边坐下,说话的声音也轻轻的,不敢太大声。
“这几日,苏州城内倒是不怎么太平。几年来,皇帝退位,袁先生建立国民政府,总是压孙先生一头,没过几年,袁先生去了,如今又成立了新的党派,洋人还时刻盯着我们这块广袤的土地,内忧外患的,情况实在算不上好的。”
他的脸上不再挂着笑,反而有些忧愁。周庄的人不知外面的形势,倒也不是完全不知,不过两三星点而已。
这天气变幻莫测,让人琢磨不透。上边是黑云,黑云上边又是日光,到底是黑云拦住了光,还是光会刺破了云,谁也说不准儿。
“唉~”两人不由得叹了口气。
“他们如何?”
“一切都好,勿念。”
“那便放心了。”她又叹了口气,心头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孙先生如今是大势,你也不必忧心。”
“嗯,我知道了。”
“走吧,出去走走。外头空气新鲜的很,天气也不错。”
“你有这兴致,我便陪你一道走走。”
没有什么要带的,她拿了随手带过来的包,和生哥一同出了宿雨堂。
“生哥,江小姐!”
一路走下来,个个儿都和他们打着招呼,想来,也算是周庄的名人了。加上生哥一身西服,江小姐一身旗袍,在周庄中,鲜少有人如此打扮,站在人群中,甚是扎眼,有些机灵的,远远望见了,还特意停下来,或是跑上前,打个招呼。
“烦得紧,烦得紧!一路下来,谁都要招呼两声,想安安静静踏个青,却是行不通的。”生哥不耐烦了,可面上依旧挂着笑。
“这换作以往,可是张老板哩!”她抬起左手,掩面笑着。
“幸得如今不这么称呼我了,不然定要生生折了寿。”
“别人都赶着要当老板,你倒好,嫌弃这儿,嫌弃那儿的。”
“我原本也只是个穷小子,幸得老师照拂,才有今日地位,让我如何受得住一声老板。”
“这世间啊,本就没有地位高低一说,不过是个人字罢了,一撇一捺,如何分得三六九等。”
“若是都如你这般晓理就好了。”
江小姐低头不语。
有些累了,二人便寻了个茶馆,坐下来喝喝茶,听听书,彼时闲聊一番。
“这朵白玉兰倒是顽强,早上见你时,便戴着,如今还是生机勃勃,想来,春日是给人希望的。”
江小姐低头看了两眼,笑眯眯道:“是啊,总还是有希望的。”
自己却不知,这几个字,竟有些悲凉。
“晼晚,你和老师很像,都是那种温柔到了骨子里的美人,只是一眼,便能让人永记于心,足够回忆。”
“瞧,这春日不仅有希望,也容易勾人回忆呢!”
睹物思人,再熟悉不过的事儿了。还记得以往,外婆总是喜欢带他俩来这茶楼,坐在二楼,听上半日的书。所有的宠辱不惊,不过是一日一日养成的。
郑小姐走的那日,若是说不伤心,不难过是假的,若是说伤心欲绝,恨不得随她去了,也不竟真实。她是在一个清晨,闻着花香睡去的,没有痛苦,优雅了一辈子,连离开那日,也是穿戴整齐,安安静静地去了,如睡着了一般。老之将死,奈何轮回,是人世间最常见的事,无需痛苦,只是微微留有不舍。
喝完茶,生哥送她回了家,只是楼下,便止步。他是住在宿雨堂的,从郑小姐收留他的第二日起。
脱了高跟鞋,瞬间矮了一节。
她对着镜子,将耳环,还有那朵白玉兰,一同取下。又取了簪子,放下一头青丝,转身拿了套较保守的衣服,换上。头发不再用木簪挽起,反倒梳了个造型,一切已妥,她又开始捣鼓起妆容,随后穿了双平底的布鞋,出了门。她出了后门,在巷子里穿梭着,随后拐进了一家的后门。
“江小姐,您来了。”
“嗯。”
老婆子眯着眼睛,笑着招呼她进门。细看,这老婆子穿的一身衣裳,布料虽不及她身上的,倒也是上品,况且,衣上绣着的花纹,那叫一个精致,年纪虽大,却依旧施着粉黛,风韵犹存。只是,衣裳的颜色亮眼了些,不太适合这个年纪。走起路来,也是一扭一扭地,不得体。
“巧姐儿,江小姐来了。”老婆子带着江小姐进了一处房间,房内布置得精美,一切还是照传统布置的,珠帘,帷帐,一张红木拔步床,却也是分粗细的,瞧这张床,是细的,红木上雕着花,虽不及公主小姐的精美,却在这院中,称得上是上品了。
“晼晚。”姑娘长着一张瓜子脸,穿着蓝色的衣裳,头上簪着花,眉眼都是细细描过的,不同于江小姐的优雅,是一种带有魅惑的美。她上前,握住江小姐的手。
“巧姐儿。”她叫天巧,要比自己大一些,叫名字吧,似乎不太礼貌,如此,便随着其他人叫巧姐儿了。
“想来你们姑娘家有话要说,我就先退下了。”老婆子还贴心地替她们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