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盏早赶着上前,收拾出一块干净地方,在石桌上摆出带来的时鲜瓜果,再扶青丝进了亭子。青丝也不坐,只默默立在亭边,一袭丽影都要溶在秋日静谧的阳光中。
远远的天是澄清的,有着最干净的蓝色,宛若一望无际的碧海。从来只知道月光如洗,倒不觉得日头也能这样从容,如最纯净的蓝水晶旁镶的镂花金边,密密的扭成红芍碧桃的花样,那样低调的奢繁,反衬着水晶更加剔透,一同绽着冷冽的华光。满山的枫叶,正是红得娇艳,镀着这样的日光,那火般的红色也冷静起来。
青丝看得久了,竟有些恍恍的,好像年级小时有次被客人赶出屋门,在院子里蜷了一夜。第二日便发了烧,搬了火盆在身边烤也没用,只觉得那火如同在冰块里冻过,冷清得很,和这满山应是暖心的红叶一般妖异。
这样想着,如此美景看着也碍眼了。回过身来,谢季来已经坐下,玉盏生怕冷落了他,正陪着说话。青丝过来也徐徐坐下,陪笑道:“青丝被美景所迷,一时看久了,倒是怠慢公子,青丝先给公子陪罪了。”
谢季来忙道:“姑娘喜欢就好,在下只把姑娘当做知已,千万不必拘礼,要不真是折杀在下了。”
青丝笑笑:“公子这样说,真抬举了青丝。倒是公子,怎么能寻得这么一个妙处?也教教青丝罢。”
谢季来只道:“姑娘夸奖,在下本也不是有心之人,不过偶而得知此处。那日登山,想到了梅公的‘好峰随处改,幽径独行迷。’一句,便觉得有无尽的意味。忽生了奇想,专挑些无人的道走,结果找到这儿,比别处的景致都好些。想着姑娘定会喜欢,便烦了姑娘来。”
谢季来难得多话,青丝本备了一肚子的话应付,不料他陡的这样一开口,竟语结只笑:“青丝自然是极喜欢,公子当真是好才情。”
一时再不说话,谢季来招呼了玉盏坐下,又刻意找了话题与她说。青丝心中暗暗纳闷,怎么上了观音山,谢季来却转了性,即使示好,也不至转变如此。
虽是诧异,却极受用这样的殷情,只接着他的话,几人也处得和睦。
是时日影西移,又不知从哪儿生出些许薄云,层层在日边卷着,如静海上生的水沫,泛出些腥凉的浑浊,又如在几尾小鱼在莲池缓缓滑过,扰出池底一掊细沙,教人模糊得看不仔细。
玉盏起身看看天,道:“公子、小姐,这日头西了,天色看起来也不大好,要不下山吧。”
谢季来只转头看青丝的意思,青丝道:“公子,天色也不早了,再下去只怕要误了时辰。若是公子有兴致,改日青丝再陪公子来可好?”
谢季来点一点头,玉盏收好桌上的东西,一行人便下了山。
果然是山雨骤来云脚横,这十月初的天气,也真是奇怪,方才还是极好的晴空,转眼间下起雨来。一时之间,雨帘倒泻,青丝等人尤避不及,那雨水顺着树梢草茎,一滴一滴渗入衣裙,冰凉滑腻得叫人难受。想折回山顶小亭避雨已是太远,只能硬着头皮疾行下山。
越行越见路窄,小径都被杂草掩去了大半。匆忙之间怕是行错了路,要再转回也找不到来时痕迹,又是雨疾路滑,便权挑了些好行的路行。
青丝同玉盏脚上一应的都是女子的薄底绣鞋,早被雨水濡得尽透,不小心就要滑倒,只得相互搀着,慢慢往山下方向走,好容易才绕出了山中小径。
那道却已不是来时的路,青丝谢季来都道是从未来过,远远看见杨柳观音庙主阁的绿琉璃檐角在红枫中露出一隅,便朝着那边过去。
忽然看见一个莲池,那池旁边仿佛有个草亭可以避雨,不管许多,加急了脚步赶过去。
亭中早已有了一人,衲衣僧鞋,定是杨柳观音庙中的僧人被骤雨所困。青丝轻轻扫那僧人一眼,顾不上拧衣裙中的雨水,忙过去一礼:“妾身见过师傅。”
那僧人原是当日杨柳观音庙中的解签僧人,身上青布衲衣虽大多湿透,仍不减丝毫庄华,倒衬得青丝一行愈发狼狈。
他只立在亭中,静静观赏外边莲池秋雨,那般自若,仿佛已入圆觉,世间纷烦不侵。青丝礼毕片刻,才回过神来,想来是还记得青丝,合掌道:“阿弥陀佛,施主别来无恙。”
青丝从来长于应付各色客人,如今对了这出世之人,却总不敢亵渎,反复思量才开口:“这般天气,也真是无常,方才还是朗日高照,如今却下起雨来,也不知何时能停。”
那僧人淡淡笑道:“是了,佛说: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便是这般道理。事上万物,皆有定数,所谓非空非有,不断不常,一时晴空,一时骤雨,均由天定,不可贪求。”
青丝听了这话,兀的想到他那日说的“若是营谋,到底如是”,这话倒像是句句在提点她,心中生出许多不快,莫非种种盘算终是要落了空么?想再求破解,又想起他劝过无需强求,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半天才道:“妾身谢过师傅指点了。”
那僧人仍是从容微笑:“施主自有大般若,小僧并未说什么。”又道:“时候不早,小僧不敢误了晚课,先行告辞了。施主与小僧有缘,这伞便留给施主罢。”说罢指一指亭柱旁一把旧伞,直飘然而去。
青丝定定望他远去,虽隔着重重雨幕,仍能觉出他透身的宁和之气。此时雨虽小些,仍在池中溅起一朵朵水花,映着氤氲水气,如绽开的白莲。想起从前见过的一副普陀莲华图,也是这般水雾迷蒙的景致,却多见庄严,使人肃然生敬。
那僧人远远飘过莲池,便再也不见。
青丝令玉盏捧了那伞,待雨停下,才回城中。谢季来自然送到门口,又多嘱咐青丝注重身子,才眷眷离去。
☆、六
不料青丝安好,玉盏却沉沉病了起来,大夫来看过,说是时疾,甚是凶险。老鸨再不准玉盏呆在馆内。青丝苦留不得,只得遣她回家调养,待好时再接回。
身旁失了个贴心的人,衣食住行处处觉得不对,便推说身子还未好全,除几个熟客一概不见,倒是清静起来。闲来也翻些《金刚经》、《妙法莲华经》看,有时想起那僧人的话,心中仍是黯然。
范瑞这一去也走了月余,直到十一月初才回扬州,头日就令人送来一大堆新奇玩艺,说是隔日再来拜访。青丝少了玉盏,那些东西也懒得看,扔在厢房等她回来收拾,想着明日还要再应付那范瑞,只早早睡下。
卧在榻上,虽合着眼却总睡不着,朦胧中忽听见人有来报:“范瑞老爷来访。”门口小丫鬟低低答道:“姑娘已睡下了,请明日再来吧。”
心里生了些不安,本是说好明日再来,这样深夜来访,不是有什么事罢。又听到那人道:“范老爷说了有急事,定是要见着青丝姑娘的。”小丫鬟正要再说什么,青丝已出了声:“行了,先请范老爷去花厅喝茶,我就过来。”
说罢起身披了外衣,取来水心芙蓉铜镜照照,只觉面色太过寡淡,便上好脂粉,才来了前厅。
那范瑞等得心急,已坐不住,见青丝过来,忙上前仔细端详一番道:“经月不见,姑娘气色竟又好了许多。”
青丝请他坐下,又吩咐丫鬟换了滚茶,才开口:“范老爷踏霜而来,先请喝口茶暖暖身子。不知老爷此时前来,可是有什么事?”
范瑞抿一口便将那茶盏搁下:“也没有什么急事,只是久不见你,想得心慌,等不到明日,就这样冒冒失失来了,没扰着你休息吧?”
青丝笑道:“这是哪里的话,青丝这里从来不把老爷当成外人的,老爷想何时来,青丝都是欢迎之至。”
范瑞就势握了她手,轻轻用手掌摩挲:“我走时,曾嘱过季来好生照料你,看样子,并没所托非人,我也十分放心了。”
青丝何等伶俐的人,凭那范瑞再装做轻描淡写,早明白他定是冲着前日里谢季来的事来兴师问罪了。这底下的丫头都长了双只认得钱的眼,不要说是谢季来过来几次,怕是青丝每日吃些什么、吃了几餐都有人巴巴的报到范瑞那去领赏,最是厌恶这些吃里扒外的东西,无端端生些事来,叫人烦心。
心中暗暗讥诮,这姓范的也真是奇怪,青丝本来操得就是这迎来送往的营生,难不成跟了他便再不能见其它客人,不过是气不过来的是自已的至交罢。青丝又不是个死物,真难为他处处请人盯着,有本事花大价钱赎了家中供着,要不然想寻那三贞九烈的节妇,自个上庵里找姑子去,姑娘这儿可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