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浑泓一向冷如冰霜的脸,少见的露出一丝裂缝,眼中的阴沉竟隐隐散去些许,透出点点微不可见的光,不过这点温情很快便消失殆尽,他道:“但那又如何?霍山再好,也不属于我,我以为找到了栖身之地,但你可知门内的弟子如何在背后羞辱我?”
“你知道中原人如何称呼柔然么?他们把柔然叫作蠕蠕,像蠕虫一般智力低下,呵……”谷浑泓站起身,带着讥讽冷笑一声,道:“我在西北,他们叫我杂种,到了中原,别人又叫我蠕蠕,我做错了什么呢?我凭什么永远低人一等?”
常如松默然,接着道:“这并不是你残害无辜的理由。”
“我后来发现,既然改变不了,我就堵了他们的嘴,”谷浑泓的身形有些不稳,他的情绪缓下来,平静道:“反正只要我够强,我说一就无人敢说二,别人心里有再多不满,面上也要以我为尊,杂种又如何?蠕蠕又如何?他们照样要跪在我面前,向我遥尾乞怜。”
谷浑泓站在石峰之上,他用剑指了指下面的通天教众徒,道:“弱者不无辜,弱就是原罪。”
常如松怒道:“你这是魔怔了!师父是怎么教我们的?君子上善若水……”
“水善利万物而不争?”谷浑泓嗤笑一声,“不争只有死。”
谷浑泓把自己的剑捧在手里,用衣袖细细擦拭,剑柄上有一行小字,他抬头,看了看头顶湛蓝的天空,脸上无悲无喜:“我不后悔,再来一次我也还是会这么做,江湖上胜败兴衰都是常事,我技不如人,自是没话说,下地狱我也无惧无悔,见了师父,我再给他磕头吧。”
谷浑泓握着剑,寒光一闪,鲜肉喷涌自脖颈而出。
常如松叹了一口气,他走近谷浑泓,捡起那把沾满鲜血的佩剑,剑柄上那一行小字因为沾了血,清晰可见。
只见上面写着:夫唯不争,故无尤。(注)
此剑名为“无尤”,是当年师父所赠,希望大弟子郑如泉能处事如水,淡然不争,一生无过无怨。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常如松苦笑着摇头,他们师兄弟三人,最终只剩下了他一个,大漠黄沙满天,热浪滚滚,千里之外的霍山,依旧是松柏常青。
庭前花谢了,行云散后,物是人非。
唯有一襟清泪。(注)
另外一边,茯苓眼看谷浑泓倒下,心里终于长舒一口气。
他握紧手中的龙牙刀,还差最后一个了,还差最后一个章庭生,茯苓的仇就报完了,那血色的噩梦即将走向尽头,他终于可以给爹娘、姐姐一个交代了。
“茯苓?”
颜烛察觉到茯苓脸色不太好,轻唤了一声。
“我没事。”茯苓对颜烛摇摇头,他走到丁淮身边,去看丁淮怀里的丁月。
丁月偷解药时被谷浑泓发现,重伤后与丁淮一路逃窜,此时已是强弩之末。
茯苓神情复杂的看着眼前这个脸色惨白,浑身是血的女子,不知从何开口。
“茯苓,我对不住你……”丁月剧烈的咳了几声,血液顺着她的唇角溢出来,她的声音断断续续道:“这么多年,我心里一直有悔,你曾那样信我,我却……咳咳咳……”
茯苓开不了口,他不恨丁月吗?当然是恨的,十年前的事,丁月难辞其咎,他说不出原谅她的话来,可是事到如今,他也说不出恨她。
沉默良久,茯苓终于开口,叫了一声:“丁月。”
丁月看向茯苓,眼神有些失焦,气若游丝道:“能不能……别叫我丁月……再叫我一声、一声……”
“小芸姐姐。”
“好……”丁月的眼泪涌出来,仿佛沙漠里挣扎许久的旅人,终于抵达了绿洲,她露出一个笑容,缓缓闭上了眼。
那双丹凤眼微微上扬,停在了这一刻,恍惚间,茯苓仿佛又看到了荠麦村里,那个身穿麻布裙的少女,站在一片青青的麦田里。
那浅浅的梨涡,柔柔的笑意。
丁淮抱着妹妹,悲恸大哭,好一会儿,他勉强止住了泪,哑声道:“月儿,今日得偿所愿,你去之后,记得替我向爹娘带个好。”
此时大漠风沙骤起,吹得人睁不开眼。
有人一生都陷在风沙之中,踽踽独行,看不到前路的一点绿意,被风沙迷了眼,看不透世间冷暖,也未曾看清自己的内心。
为一念而死,为一念而生,风沙最终会将一切都连同岁月掩埋。
作者有话要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夫唯不争,故无尤。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道德经》
庭前花谢了,行云散后,物是人非。唯有一襟清泪,凭阑洒遍残枝。——《朝中措·章台杨柳月依依》
第62章
茯苓沉默良久,这才转头看向身边的颜烛,问道:“你伤怎么样了?”
颜烛摇摇头:“无事,一点小伤罢了。”
茯苓垂眸,道:“今日……多谢。”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颜烛道,“况且今日我并未帮上忙。”
石峰下的通天教众人上不来,眼见谷浑泓自尽,散了一些,但丘敦化和丘敦律不肯走,带着剩下的心腹,等在石峰之下。
茯苓极目远眺,沙漠与天幕的边界下有一片黑点,伴着风沙尘土,越来越近,隐隐已能听到马蹄声,他问道:“武林来围剿的人快到了吧?”
今日是中原武林抵达西北,围剿通天教之日,涉及的门派较多颜烛和常如松不过是先于众人到达。
颜烛拉住茯苓的手臂,道:“你和我一起走,我定会……”
“不必,”茯苓摇了摇头,“谷浑泓死了,我还没死,他们不会善罢甘休。”
“茯苓!”
“我替谷浑泓做事,确实是有原因的,他用邱毅的命威胁我,”茯苓看向颜烛,平静道:“但无论如何,我杀了那么多人是事实,我是红阳教余孽也不假,他们不会放过我,我不会任他们摆布,也不想拖累你。”
颜烛蹙眉道:“这说的是什么话?你如何是拖累?我自然想法子保你……”
“不用了,”茯苓笑了笑,“我并不想你保我,你将来是要成大事的,为我坏了名声,不值得。”
颜烛语气骤然提高:“值不值得我说了才算!”
“颜烛,我说过会助你登上皇位,任何人也不能阻碍你,”茯苓一字一句道,“包括我自己。”
“你……”
“我要走了,我还有事未做完,若有机会……”茯苓背起龙牙刀,拍了拍丁淮,转头对颜烛道:“他日再会吧。”
说罢,茯苓纵身从石峰上跃下,那匹性子极烈的黑马,已经在方才认了主,嘶鸣一声,从远处奔过来,茯苓稳稳的落在马背上,跃过通天教众人,在石头后把一个孩子拉上来,黑马如御风而行,渐行渐远,很快便消失在了天际之下。
“阁下之恩来日定当报答,丁某告辞。”丁淮拱手向颜烛行了个礼,抱着丁月从石峰背后跃了下去,一声口哨响起,跑来一匹枣红色的马,那马身上带了伤,但依旧行动如风,丁淮上马,绝尘而去。
茯苓和丁淮走后不久,章庭生就带着武林众人抵达石峰,常如松对于颜烛私自放走茯苓的事只字未提,只道谷浑泓已伏诛。
通天教剩下的人拼死反抗,这帮人因为练过邪功,内力蛮横,此时又是鱼死网破,中原武林大多为《红阳无极功》而来,并不想以命相抗,竟真让丘敦化和丘敦律二人抢夺了谷浑泓的尸身,一路杀出了重围。
章庭生站在石峰之上,道:“立即派人去!追务必要将漏网之鱼斩草除根!”
《红阳无极功》还没找到,谷浑泓手下这两个心腹,绝不能放过!
西北再好的良马也经不住这样跑,通天教的心腹被武林中人击散,丘敦化受了伤,终于经受不住,从马上摔了下来。
前面的丘敦律大吼一声,勒住马绳,转头来看自己的弟弟。
“阿兄,我要不行了,”丘敦化呕出一大口血,面色灰白,“教主于我们有恩,当日若不是他……我们活不到今日……”
丘敦化和丘敦律是奴隶出身,谷浑泓遇到他们的时候,二人还是牛棚里瘦骨嶙峋的少年,草原的冬天难熬,大雪封锁了所有的生灵的活路,也包括过得不像人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