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见那些先前还桀骜不驯的人一个个脸上全是虔诚衷心的崇敬,仿佛看到神灵降世一般,可见狄氏在中州赖以服众绝不仅仅是爵位和战功,而是数百年来积累下的,足可令人敬仰的威望。
她出神望着眼前这个男人,蓦然觉得他远不止平日看时轩昂挺拔这么简单,那高大的身姿中还隐含着一股别样的气势,是她从来没有在任何人身上看到过的。
“请起,不知诸位乡党要往何处去?”
众人十分虔诚地将礼行足了才各自起身。
那为首的汉子上恭敬道:“不瞒大公子,我等原在南疆做贩马的营生,可那里如今盗匪横行,实在没有法子,只能变卖了东西凑些钱,预备还乡投军。”
说着上前一步,双手将那钱袋捧过头顶:“我等行事鲁莽,冲撞了大公子,这银钱万万不敢领受,若要用马,我等手上还有十来匹,如不嫌粗劣,情愿全都奉送与大公子骑用。”
“我是奉调外放,用不着许多马匹。”
狄烻伸手扶起他,将钱袋照旧推过去:“这里离中州路途尚远,多带些盘缠总没有坏处,况且你们要从军的话,也得置备些军器铠甲,一定用得着,收着吧。”
那汉子浑身一震,抬起头来眼中已含着泪光,也不再推辞,伏地连磕了几个头。
“大公子不计前嫌,我等惭愧无地,此恩此情容日后相报。”
说着抬袖在脏兮兮的脸上胡乱抹了几把,挥手招呼众人大踏步去了。
周遭寂静下来。
谢樱时还在出神,忽然发现眼前不再是狄烻的侧膀,而是他衣衫的衽口,略显宽松的前襟微敞着,隐约可见里面肌理分明的胸膛。
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转向自己的,耳根子毫无防备地热起来,低着眸不敢抬头。
刚才情势紧急,场面也混乱,没留心穿着打扮,这时才看清他身上是件纤薄的月白大襖,秋棠色的下裳掩着衣摆,只用一条素丝大带束腰。
这分明就是江南文士隐居乡野,寄情山水时随心所欲的打扮,没曾想他竟也有这个雅好,总觉有些怪怪的,可又说不出的好看。
尤其是宽袍大袖下精干挺拔的腰身,配着刻意半散的长发,自然而然让身条显得更加颀长,还多出几分仙骨风流的味道。
相较之下,自己这身胡装打扮就莫名有些滑稽可笑。
谢樱时自感又丢了丑,踩着皂靴的脚不自禁地往袍摆下缩,抬手将唇上的胡须也扯了下来。
“你怎么在这里?”
狄烻询问的语声中没什么关切之意,甚至听不出情绪。
为他而来的话,谢樱时说不出口,可也不想说是来找秦烺,生怕被顺水推舟地带过去,这番相见又白费了。
“我……回中京,夜里睡不着,出来转转。”
她扯谎扯得面红过耳,赶紧转移话题:“真巧啊,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不是在洛城么?”
说到这里,心虚地抬起头,发现狄烻眉间又拧起了微蹙,看她的眼神也变得深刻难懂。
月光下,他的影子将她完全覆住,更让那种尴尬在审度的注视下暴露无疑。
“你们今夜在哪里歇宿?”狄烻忽然又问。
“……”
这分明就是话到这里不必多言,此刻就要将她送回去的意思。
谢樱时慌起来,忽然急中生智,不答那话,捂着肚子弯下腰去。
“怎么了?”
“我……我肚子疼,哎呦……”
她纠蹙着眉头装腔作势,咬唇吸气,真像疼得厉害的样子。
“先抬头直起身来。”
狄烻刚伸手扶住她,就听到“咕噜噜”的一声肠鸣。
夜色寂静中,那声音宛如春雷,说不出的响亮,还拐着弯串联出悠长婉转的味道。
谢樱时没想到自己的谎话会被这样戳穿,羞得眼圈都红了,若不是他在跟前,真恨不得当即逃掉。
“没用晚膳么?”狄烻的语声缓和了些。
谢樱时闷头点了点,不敢看他,有意无意地幽怨道:“好些天我都没吃什么东西了……”
虽然是实情,但这话足以让她心头暗跳,不自禁地忐忑起来,暗地里不住猜想着他会怎么回答。
“先随我来吧。”
片刻后,狄烻终于开了口,随即转身往回走。
老实说,谢樱时没料到是这种回应,但只要不是送她回去,或者推给秦烺,便暗合心意,当即像条小尾巴似的跟了上去。
转过巷尾,窄街对面就是一家客栈。
门口还站着个满面冗须的人,竟是阿骨,看到自家少主,当即快步迎上来。
“大公子,方才我听外面有动静,不知是什么来头。”
说话间自然也早看见了跟在身后的谢樱时,目光更是直直地发愣,像是不明白大公子外出闲走,怎么还会撞上这小娘子。
莫非两人说好了的?
可不是么,这时辰,这地界,显然不可能是巧遇,再想想五月节少主在外面呆了一整天,回来时衣衫尽湿,足见难分难舍,一别堪堪二十日不见,这小娘子便耐不住了,竟千里遥远地追来,果然是情深意重。
“你去说一声,让灶下预备些饭菜来。”狄烻吩咐了一句,径直走进客栈。
谢樱时赶忙跟上去,只剩背后嘴上答应,兀自还在探头好奇张望的阿骨。
来到二层,狄烻推开通廊最里面的那间房,闪身将她让进去,掌了灯,朝桌旁的座椅示意,便走到窗边,负手望着外面。
这种默然无语的安静让谢樱时更加无措,甚至有些坐立不得,更加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就这么尴尬的静默了一会,就有仆厮端了饭菜进来。
谢樱时的确腹中空空,却仍然没什么食欲,但不想拂他的意,索性便坐下来,一边闷头心不在焉地扒拉着米粒,一边偷眼暗觑他。
“吃完就睡吧,明早送你回去。”
那颀长的背影翩然一转,走向门口。
怎么能这样就走?
谢樱时急起来,随手丢下筷子,起身追上去,双臂从背后环住他的腰身。
作者有话要说:阿骨:现在叫少主夫人早不早?
第44章 莺软燕细
狄烻像是没料到她会做出如此举动, 竟被撞得身子一晃, 脚步也停住了, 静静站在原地。
“五月节那天……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觉出他没有抵拒不悦的反应,谢樱时的忐忑稍稍平复了下来, 终于问出那句憋在心里许久的话。
但这时已听不出半点幽怨的味道,反而莺软燕细,仿佛是在耳边脉脉含情的呢喃,说完已羞赧难当地将脸埋进他宽厚的背心。
狄烻没有回答,甚至连一丝微动都没有。
然而,隔着薄薄的襖衫,她却从那背后传出的心跳中觉出了蓬勃加剧的迹象。
他不是全无所感的,只是不肯开口回应而已。
谢樱时胸中也怦然一震, 环在他腰间的双臂不自禁地又紧了紧。
一股浑厚的温热如愿而至似的覆上她的手背,略显粗粝的触感刺得她娇躯轻颤。
谢樱时如醉酒般熏熏地发懵,耳畔也是一片嗡响……
下一瞬, 那双手陡然用上了两分力道, 将她紧箍在腰间的手臂生生扳开来。
“以后不要再这样。”
狄烻声音冷淡得听不出丝毫情绪, 像是要让这拒绝显得郑重, 回身面向她,眼中也是止水无澜的漠然。
“为什么!”
转瞬之间,谢樱时如同从暖春的天堂到寒冬的深渊。
她瞪大双眼望着他, 怎么也不相信对方会说出这也的话。
“对那个教坊里的云裳,你都可以温声细语的,刚才那些贩马的汉子, 你也跟待亲眷似的和颜悦色,怎么偏偏就单只对我这样?难道看见我,就这么让你讨厌么?”
原本都是些不相干的事,可这种泾渭分明的差别却叫她难过,怎么也忍不下这口气。
更让谢樱时不明白的是,就在不久前,她替狄老夫人驱蛊,还有亲手做阳春白雪糕相赠的时候,他看过来的目光明明还是和暖带笑的。
而现在却是天壤之别,简直像在瞧一个素昧平生的人。
她觉察得到这种刻意的疏远,但却不知究竟是为的什么,那双眼中消失的温暖让她心痛。
方才她忿忿不平质问的同时,狄烻眉间也拧起微蹙,眼中也带着一丝异样,似乎对她的无理取闹有些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