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登在家人的规劝下,回到王家大院去住,我也不再有机会和他私会。
我以他的义妹的身份,隔些日子便去王家看望他,也会带许多礼物送给他的妻妾和孩子,还有他的母亲。
其实王家的人未必厌恶我,只是我的身份让他们不得不忌惮。
渐渐的,我去王家做客,已经成了平常事,我和徐夫人也能亲如姐妹,稚登的母亲也偶尔请我去叙一叙闲话。
而不见面的日子,我克己自律,书画诗词都一日未曾放下。金陵人称我是扫眉才子,女校书。
我还有什么奢求呢?
除了名分,我也不缺什么。
爱的人,我有了。事业,我有了。身边陪伴的三五个人,我有了。
只是,当我再去苏州,稚登有点闪烁其词。徐夫人说,就算以妹妹的身份来往,稚登还是受到排挤和弹劾,劝我和稚登不要再见面。
稚登说:“我此生不能和你相守,是我对不住你,你别等我了,遇到合适的人,就嫁了吧,你已经年近不惑了!”
我说:“我都已经追随你二十年,还在乎余生吗?”
稚登泪眼朦胧:“湘兰,不要怪我……假如有来生,我一定和你白首不分离!”
来生……似乎是一个渺远的梦……
但愿有来生……
那一次的离开,我万万没想到,是十六年的阔别!
离开了他,我不敢老去,我生怕,有一天重逢,他认不出我。
我们还是书信往来,他像对待老友一样,和我说家里的琐事,官场上的事,他的交际,他的不平与得意。
一退再退,我回到了知己的位置。
可是能做他的知己,我也是足够幸运啊!
有时候,稚登的朋友们来闲坐,和我说起他的近况,我会细细追问,怕他生病,怕他被倾轧,怕他不如意。
听到他的喜讯,我就会心一笑。听到他的困境,我就坐立不安。
但我也只能给他写信,劝慰他,鼓励他。
我们的海誓山盟,也都成了纸上的文字,我再也听不到他的软语温存,看不到他的疼惜。
那些神仙眷侣一样的日子,在分别后,够我慢慢的回忆,慢慢的晾晒。后半生,我都是一个靠回忆维生的人。
我会把自己的诗寄给他,他始终是我的第一个读者。
“《怆别》
病骨淹长昼,王生曾见怜。时时对兰竹,夜夜集诗篇。
寒雨三江信,秋风一夜眠。深闺无个事,终日望归船。”
“《鹦鹉》
永日看鹦鹉,金笼寄此生。翠翎工刷羽,朱咮善含声。
陇树魂应断,吴音教乍成。雪衣吾惜汝,长此伴闺情。”
和朋友们出去看牡丹,写了两首应景之作,也不忘记寄给稚登:
“露滋绣萼弄轻寒,把酒同君带笑看。
忆昔汉宫人去远,阿谁今倚玉阑干。”
“春风帘幕赛花神,别后相思入梦频。
楼阁新成花欲语,梦中谁是画眉人。”
我希望把自己的喜怒哀乐,全都和他分享。
虽然他不在我身边,可他在我心里从未远离啊!
稚登来信说,叫我替他好好保重身体,不要让她担心,不可生病消瘦,不可郁郁寡欢,他喜欢的是开朗爱笑的我。
其实和稚登分开后,也有不少人求娶,我都回绝了,我没有办法再爱上别人。
朱察卿来做客,问我可知稚登近来又有了新的爱妾,年方十六,娇憨软糯。
稚登在信中从未和我提起过,其实他也根本没有这个义务要告知我,他是自由的。
如今的稚登家庭美满,名满天下,他在官场学会了油滑,从不公开提及我。
稚登是个聪明人,终其一生,他选择的都是最有利于他自己的活法。我既然爱他,当然希望他过得好。
☆、第74章:不问前程
听人说,稚登又受重用了,去京师编修国史。
他已花甲之年,舟车劳顿,又责任重大,不知道身体可还好。
我给他写信:“别后,妾顷刻在怀,即寤寐未忘知己。遥忆故人,再续旧好,恨天各一涯,不能朝夕相见。又兼秋水盈窗,何日既见君子,了却相思冤债,作人世间未见之欢乎。”
稚登回信,却如谦谦君子,没有提及爱情。他现在的身份,容不得他爱我。
往日云烟,不知可曾萦绕他的心头。
思念在心里堆积,没有人知道,无数个日日夜夜,我是怎么熬过来的。更没人知道,那不相见的十六年,我是怎样把他的名字,在心里烙下深深的印痕。
好在稚登的很多朋友都是远离庙堂、没有乌纱帽的,他们知道我的苦,经常和我一起去登山,去看湖。我每次男装出游,不再把女人的一面给人看,那是专属于稚登的。
在面对大好河山的时候,我才可以暂时忘记自己的痛楚,心中豪情万丈。我爱这样壮丽的山河,我爱艺术!每次回来,我就不顾疲倦地伏案作画,恨不得把所看所闻全都画到纸上!
虽然此时的大明王朝已经渐渐的显出颓势,但它还是美的,还是值得我深爱的。
稚登不想和我纠葛下去,可我不能不和他纠葛,我只能卑微,只能忍耐,谁让我那么爱他!我爱了一辈子啊!
我也年将半百了,谁知道这样的年纪,还能被十九岁的少年求婚呢!
在我深陷对稚登的思念中时,有一位赶考的书生求见,他说他叫郑思远,来自乌江,早就听说我的才名,想要见一见。
几次见面,几回闲谈,他躁动不安,说他深深的爱上了我,说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爱上一个女人。
我当然不肯接受,我跟他说:“我可能比你母亲还要大,何况我是这样的身份,你将来前途无可限量,不要毁了自己!”
郑思远热烈地表白:“不要说这些身外之物,我不在乎!我听说了你和王稚登的事,不怕你生气,他真不是个男人!我爱你,我要给你全部!我要让你当我的妻子,除了你我谁也不要!”
我看着他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笑道:“真是个傻孩子!你不要再冲动了!”
郑思远说:“我是真心的!也许你觉得我年纪小,不懂爱,我真想把心挖出来给你看看!”
不管我怎样拒绝,他都是那样,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的照顾我,呵护我,待我如新妇。
连月妍都说:“要不你跟了他吧,他家世也不错,人长得也周正,有几分才气,更难得的是,他是真的很爱你!这一生,总该为自己找个归宿的,你还要怎样更好的结局呢?这是上天补偿你的啊!”
我摇摇头:“我不能害了他,半百老人做新妇,那不是闹笑话吗?他还是个孩子,他还知道人言可畏!”
郑思远不管不顾,在金陵给我置办了新房,还认认真真给我下聘礼,他说:“你不要说什么身份不身份的,我们搬去新房子,开始新生活,你的身份就是我的妻子!你跟我回家吧!”
我等了稚登一辈子,到了这个年纪,被一个小伙子这样求婚,心里的震撼是难以掩饰的。我问他:“如果你的父母、你的家族都反对你呢?如果人人取笑你呢?”
他握着我的手:“他们不同意,我就自立门户!我可以和你远远的避开那些人!至于别人怎么说,那是他们的事,我才不在乎!只要和你在一起,什么都不重要!”
我被郑思远感动了,生平第一次,有人这样全心全意毫无保留的爱我。
我尝试着接纳他,允许他天天来找我,允许他在我的幽兰馆、合欢斋随意的走动随意的进出。他对我,完全是一个丈夫对妻子的态度,十分尊重,十分体贴温柔,我甚至在某些瞬间会有些动摇,我想,或许我可以嫁给他。嫁给他,我应该是幸福的。
可是每当看到稚登送我的砚台,给我的斗篷,留下的字画,每当一个人的时候回想起他和我那么多年的欢乐时光,我就没办法迈过这个坎!他无处不在!
即便是搬走,他也永远住在我的心里。
我认真思考后,对郑思远说:“我真的很感激你在我最脆弱的时候,让我感受到了被爱的滋味!但是我不能嫁给你,我有自己爱的人,你走吧!”
思远哭着喊道:“我知道你忘不了王稚登,可是这对我多不公平啊!我可以等啊,你不要拒绝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