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鹤误解他的意思了。
明天是5月10日,温鹤的生日。
18岁生日。
这种关乎隐私的事,温鹤从来不往外说, 但邢文博要知道并不难。他时常进出老师的办公室, 高一时有一回帮着年级主任整理全年级学生的一些资料,趁着老师没注意,特意瞄了瞄温鹤的档案。
明天也是五月的第二个周日, 母亲节。
邢文博:“……”
温鹤这联想能力,他服气。
“能做什么,”邢文博说,“不就那天多做点家务,少惹母上大人生气,陪她逛街当苦力,晚上全家人一起出去搓一顿呗。”
年年母亲节都是这么过的,对于邢文博早已理所当然。唯独今年不行,他已经提前跟老妈说了,学习为重,等过了高考,他陪她老人家逛上个三天三夜,把整个商场包了。邢母被他逗得直乐呵,嘱咐他好好学习,不用去想这些有的没的。
邢文博说完,见温鹤不吭声,才突然意识到什么。
对于他是理所当然,对于温鹤,却不是那么回事。
温鹤问出这个问题,本身就很不寻常。
“我觉得全家人一起吃顿饭就挺好的。”邢文博正经道。
“嗯。”许久,温鹤才应了声。
母亲节的话题聊完,邢文博就不好再约温鹤了。
邢文博埋头看卷子,不自觉地咬上笔盖。他本来对于温鹤的18岁生日充满了各种各样的雄心壮志,毕竟成年了,能做点成年人做的事了……可一旁的温鹤一脸心如止水,整得邢文博有点泄气。
他这被学习摧残的青春。
在邢文博的一手促成下,温鹤这周日下午不上游戏了。温小杭还算不辜负邢文博平日对她的好,悄悄传来最新战报,他们中午全家人一起出去吃豪华大餐。
温小杭乐颠颠地,有好吃的她就开心。邢文博心里叹气,亏他还提前一周跟公会的小伙伴以及一指军团那几人商量好,今天下午给寿星搞个线上小趴体,现在,很好,寿星直接不出现了。
事实证明,不仅暗恋苦,谈恋爱也苦。
温鹤不在,邢文博也没心思刷本了,索性钻进房间里,以学习来麻痹自己。
没事,今晚总还是能见的。
温鹤先跟温小杭商量,让温小杭充当他的外交使者,去跟莫姨说,他想在母亲节这天请全家人吃饭。
是“母亲节”,而不是“他的生日”。
莫姨先是怔愣,随后意外,然后是惊喜,是那种多年媳妇熬成婆的感慨的喜,平日里面对温小杭是个上天入地的母老虎,这会儿却眼角泛酸,像个不知所措的小女孩,话都说不利索了,连连点头道好。
温父也意外,但表现得没有莫姨这么夸张,只是欣慰地点了点头,回头就把中午的事情推了。
温鹤问温小杭莫姨喜欢吃什么,他去订餐厅。温小杭想了半天,居然想不出来。
温鹤:“……”
温小杭委屈巴巴,“哥,难道你知道叔喜欢吃什么吗……”
温鹤:“……”
还真,不知道。
温父和他是如出一辙的性格,对于吃穿用度都不挑,能活命就行。自己的喜怒哀乐也很少明晃晃地说出口,大多时候是不想给别人造成不必要的困扰。
在饭桌上,他从来没说过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什么都能吃,什么都还行。温父也一样。
即便如此,莫姨还是精准地摸出了温鹤的口味。
比起语言,行动更直观。饭桌上,温鹤哪道菜多夹了几筷子,莫姨都看在眼里,以后就多做这道菜。哪道菜少碰,那就是不喜欢,下回就不做了。就靠着这种简单的排除法,莫姨一点点地列出了温鹤的专用菜单。这种小事,莫姨多年来一个字都没提过,以至于温鹤到了18岁的今天,蓦然回首,才后知后觉。
好像一日之间突然长大了,很多事情都明白了。
他才发现自己是多么地难相处,莫姨这个后妈当得有多难。
温小杭又是多么地身在福中不知福。
莫姨对温小杭天天嘘寒问暖,温小杭在家打个喷嚏,莫姨就要担心她是不是感冒了,温小杭哪天起床晚了,莫姨就要担心她是不是不舒服了,温小杭哪顿饭上话少了,莫姨就要担心她是不是遇上不开心的事了。这点点滴滴,关怀备至,温鹤都看在眼里。
温小杭是有一说一的性子,想要什么就直说,从来只有夸大的份,绝不委屈自己。对这样的女儿,莫姨知道怎么对她好。但对温鹤,莫姨无从下手。
温小杭每天午饭晚饭都回家吃,莫姨每顿都可以给她做好吃的。但温鹤学业繁忙,能跟全家人一起吃饭的机会不如温小杭多。所以每次温鹤回家正儿八经地吃顿饭,莫姨都极尽所能,多做些温鹤喜欢吃的菜。
温鹤想着想着,按上温小杭脑袋,温小杭被他整得一懵,眨着大眼睛问他,“哥你怎么啦?”
温鹤摇摇头,“那我订家中餐馆。”
温鹤订了一家本市口碑最好的中餐馆,环境高端大气上档次,温小杭兴奋得差点原地转圈圈。落座后,莫姨一翻菜单,差点想当场起身走人。
这价钱,早知她不如买菜回家自己做。
温鹤让温父和莫姨点菜,然后把温小杭手里的菜单拿了过来。温小杭噘着嘴,一脸宝宝心里苦。温父让莫姨点,莫姨纠结了半天,忍着肉痛点了两三个性价比最高的菜,也还是温鹤和温小杭爱吃的那些。
早料到莫姨放不开手脚,温鹤又大刀阔斧地点了几个硬菜,这才算下好了单。
莫姨脸上笑嘻嘻,心里……
罢了。这是温鹤主动提出的,给她过的第一个母亲节。明年温鹤就要上大学,那之后就是工作,所以这应该也是温鹤能和她一起过的最后一个母亲节。
他们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缘分已然足够了,还能再要求些什么呢。
上菜前,莫姨和温父对了对眼色,从包里掏出一个厚实的红包,递给温鹤,“这是你爸和我给你的红包,生日快乐啊小鹤,祝你学业有成,前程似锦。”
温小杭正夹花生米吃的手顿住了,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红包,恨不得把红包夹过来一口吞下。
莫姨干啥都抠抠搜搜,唯独对温鹤大方,给温鹤的红包永远比给她的多,偏心!
而且,她生日从来都只有个蛋糕,什么时候还有红包拿了?就是偏心!
温鹤双手接过红包,“谢谢莫姨,谢谢爸爸。”
这顿饭一家人吃得有点别扭,太多奇怪而复杂的情绪掺杂其中,少了几分寻常人家的烟火气,多了点刻意的迎合和迁就。只有温小杭爱吃什么夹什么,最后甚至还想点个冰淇淋,果不其然又被莫姨呵斥了。莫姨教过温小杭很多次,别人请吃饭不能随便点贵的东西,自家出去吃饭,也别在餐厅点冰淇淋、果汁这种华而不实的玩意儿,败家。
哼。回头就让她哥给她买哈根达斯。温小杭心中忿忿。
她哥不买,就让她哥的男朋友买。
这么一想,又开心了。
但尽管别扭,莫姨却频频笑开,温父的眉眼也比平日要柔和许多,和莫姨絮絮叨叨地聊着家常,就像一对真正的结发夫妻。
温鹤不知不觉地,又想起了很多往事。
想起,他也没有给自己的妈妈过过一次母亲节。
母亲去世的时候,他8岁。
长大后,温父无意中提过,8岁以前,温鹤比现在要活泼很多。跟他不亲,但亲母亲,简直是黏,会抱着母亲撒娇,路上看见好吃的好玩的要母亲买,不买就哭。
还一定要抱着母亲睡觉。醒来不见母亲,也哭。
也常常跟母亲置气,母亲说他就叭叭地回嘴,气得母亲要打他,又舍不得。
8岁那年,母亲的体重短时间内骤降,自己没当回事,温父工作忙,也没在意。等到母亲突然晕倒,送到医院检查时,已经晚了。
那一年,母亲胰腺癌晚期去世。
8岁的孩子记不了多少事。与母亲的回忆,好些都是温父告诉温鹤的。
但那种感觉,不会忘。
有妈妈的感觉,有一个人,无条件地、全身心地、不顾一切地爱着自己的感觉。
温鹤记忆最深的一幕,是妈妈躺在病床上,形容憔悴,拉着他的小手,轻声问他,“要是妈妈不在了,你可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