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映又想起十岁那年,高珩第一次带他去朔州。
朔州地处齐周交界,连年战火将良田焚为焦土,高珩带着他登上一座山丘,遥望着一河之隔的北周疆土。
冬风凛冽而寒冷,而高珩立在他身侧,同他一起看着他三叔卫玄操练兵卒:“朔州扼雁门关要塞,乃齐门户,北周数次增兵此地,企图吞并久矣。”
北齐红色的军服在荒原中犹如火焰,兵锋所指气势凛然,他仰头看着高珩宛若冰雪雕刻般精致的脸,心中升起热切的仰慕:“是舅舅教他们不能得逞。”
太广十五年,原兰陵长公主驸马、举家投降北周的名将阳信率二十万大军进犯朔州,诸郡闻风而降,直到还是籍籍无名庶出亲王的高珩领着封地两万守军七次击退阳信之部,等到邺城援军到来后更是连战连克、重夺朔州,更于阵前亲俘阳信独子。此后数年,北周屡次进犯,皆被高珩领兵击退。
近年高珩长居邺城、忙于政务,而北周新帝宇文羿雄才大略,誓要一统天下。两月前,宇文羿亲率大军渡河,激战数日不分胜负,是他三叔从临近的恒州日夜兼程赶来,又戴鬼面佯作琅琊王才震退北周军队。
“可此计用过一次,第二次北周便会察觉其中有诈,届时朔州怕又是一番苦战。”高珩拢着他的脑袋,幽幽叹道,“二十年前,我只希冀我同你阿娘能不被人欺负;十年前,我只希冀能护佑治下封地安居乐业;五年前,我只希冀能在这乱世之中保住北齐一国。”
“周、陈畏舅舅甚深,舅舅有生之年,必可护北齐国祚。”他不解高珩为何出此言。
而高珩只是轻轻摇摇头,声音中有着难言的倦色:“来日之事,如何清楚?况且我能活多久呢......”
他心脏猛地一紧,像是察觉了一丝不详的际遇,那丝惶恐转瞬而逝,因为高珩对他说了令他更心神巨震的话:“这世上没有不死之人,不灭之国,可乱世之中,王公贵族亦不知何时刀斧加身,晋魏之后,更无享国百年者。北齐据龙兴之地,假以时日,或可一统天下,只多年来吏治混乱,刀兵不断,需数养数年,才有西征南伐之力。”他低低叹息,看着自己的手,“届时舅舅可能已经提不起剑,也骑不动马了”
他话语中的悲凉与怆然那样深重,是十岁的卫映所没有办法领略的深刻。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舅舅,而高珩蹲下身,同他四目对视:“知晓舅舅为什么要带你来这里吗?”
卫映摇摇头,而高珩拉起他的手,一字一句道:“因为你姓卫,因为你身上流着与我相似的血,我曾经来过这里,来日你也会来这里。”
脸颊边的风似乎在那一刻更加凛冽寒冷,高珩握着他的手也带不给他丝毫温度。他有些想抽开手,高珩却握得更紧,全不似他惯来的纵容温柔:“你乃公主之子,名门嫡出,生来享有北齐子民一生都无法企及分毫的荣宠与财富,那国事之前,你也应当身先士卒,而不是像你那几个表哥一样,日日在丝竹管弦中荒淫享乐,食庶民血肉。若你认为你想同他们一样做醉生梦死的鱼肉膏粱,往后大可留在邺城,可若你以我为傲,以你流着卫家的血脉为荣,长大了就上战场,来日以军功封万户侯!”
卫家将门世家,为前汉长平烈侯卫青之后,他曾祖卫无忌随北齐高皇帝征伐天下,东逐契丹、南取淮南,今日犹有威名,而他的父辈叔伯几乎都生长于军中,半数马革裹尸------纵然他并没有养在卫家,也时时以身为卫家人为荣。
“我不要同他们一样。”他注视着高珩的眼睛,那一刻他看的不是自己的舅舅,“我是您的外甥,是卫家的人,我长大了会上战场,以军功封万户侯。”
“好。”高珩一笑,那一刻他漆黑的眼眸中既有英雄的愤慨,又有舅舅的温柔,他拢着他的外甥,指着远处的烈日,“终有一日,我会以日月自比,登上天下而非北齐的皇座,而你替我征伐天下,做我手里最锋利的剑------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我治下,天下人安居乐业的疆土。”
......
朔州、北齐、天下.......那高珩虽早早预料到自己的早逝,却仍不肯割舍的梦想。屋中,卫映反反复复地念着那几个字,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个笑容:
一层又一层的绝望中,他终于找到了他能为之坚持的东西。
他在这间僻静的房室中待了五天,只能靠每日的鞭刑和送来的清水来计算时日。
背上的伤口疼痛欲裂,卫映勉力动了动,终于勉强坐直了身体:从高烧不退到伤痕累累,高桓根本不给他能养伤的机会,靠着身体底子才熬了过来。只是此番过后,身体应该也会大受损伤,况论还不知道该怎么走出这间屋子。
他手脚俱被镣铐锁住,再不取下,可能便要嵌入血肉中,稍一挣扎,那撕心裂肺的疼痛又教他痛不欲生:他在战场上曾经受过一道刀伤,自左肩划过深可见骨,高珩后来见到了,心疼得恨不得以身代之------他现在比当时还疼万分,比当时屈辱万分,可高珩,高珩,他舅舅在哪里呢?
等到他稍稍长大,便明白了高珩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他母家微贱,又无出身显赫的妻子援引,如若称帝,势必令世家门阀群起攻之,给北周、突厥可乘之机,是以甘愿以摄政王之身翻覆云雨。另立新帝,应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才不会引起动荡,可高桓意图挟摄政王势,围攻王府令高珩插翅难逃,如果他要活命,便只能做人质,此后朝局便会开始旷日持久的内耗,恰恰是高珩最不想看到的局面。
故只能一死。
可你死了,我怎么办?他伏倒在床榻上,悲哀与绝望一层层浮上来。正当这时他听到有人开了门,本想着是不是又是施鞭刑的人,却不曾想是高构。
高构。他攥紧拳头,将事变之日的种种巧合联系在一起,心中渐渐浮出一个猜测。而高构坐在他床边,伸手掠开他遮住眉眼的头发,低低唤了声:“阿映。”
“你那日去了哪里?”卫映没有理会他,只是径直问。
他落在如此狼狈的境地,几乎被折磨得不成人形,高构却还是情不自禁撤回了手,望着那双黑眸犹豫而迟疑。他身侧,卫映低低冷笑,脸孔有种森然的艳丽,他仰起头,高构站了起来,只觉得他目光冷漠而阴戾,浑然不似他昔日所见:“皇帝为什么能知晓那日会逼宫?楼晃来后,我为何正好四肢麻木无力,连匹夫亦不能敌,皇帝与你感情疏远,你却可以独自一人来这里看我......”他多日未进食,并无多少力气,一双黑眸却犹不肯敛去半分光亮,“高构,是不是你?”
他在审视他,高构情不自禁避开那目光,恍然间觉得是高珩透过卫映的眼睛看着自己。又想到自己方才才在高珩灵前祭拜,心中才减了三分畏惧:“确实是我。”他说,“那日皇叔告知我谋划后,我向皇兄全盘托出,陛下才可以提前对皇叔发难。禁军统领知晓皇叔谋划,我命他屏退围困皇宫的军队,再将他带到昭阳殿,由皇兄亲自下令诛杀。”他低低道,声音中含了绵绵情义,“正是因为杀了他,我才可以来见你。”
“.......你若从命,可得江山帝业;你若逆命,余生只会饱受猜忌。”卫映不可置信,“自毁江山、拱手腹里,你为何如此?”
“因为江山是我坐不住的!”高构低吼,“他能轻易给我皇位,也能轻易把皇位上的人换成别人,那做皇帝还是北康王,于我有何分别?来日触怒了他,我根本保不住我的命......”他深吸一口气,凝望着卫映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大着胆子拢住了他的肩胛,抵着他发顶颤颤道,“我喜欢你,肖想你,可如果皇叔在哪怕我是皇帝我也不能碰你。”
高珩不会让旁人碰他,高桓却不介意旁人染指他的玩物。他脑海中想起高桓那句是你害死了他,竟如梦魇般缠住他无法呼吸。
是你害死了他,是我害死了他。
他眼前一片刺目的红,须臾才意识到是自己的血,高构把他脸抬起来,看到了满脸的鲜血和泪水。
第5章
他拿出手绢,替卫映擦了擦脸,卫映推开他的手,高构眼底的光黯了黯,而后抓住卫映的手腕。
卫映动了动,很快因为镣铐牵动的皮肉疼得面容扭曲,更挣脱不了高构的束缚,高构将他更拉近了些,意识到哪怕他心里抗拒甚至厌恶,他现在也反抗不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