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后想起自己小半辈子攒下的钱,谨慎补充:“不过您要想清楚,这天灯一点,我们小半数家底也就没了。”
张启山一声令下:“点灯。”
日本商会会长没有料到他这般硬气地与自己竞拍,愣了一下,尹新月却笑了一声,原本紧张不安的心定了下来,继续游刃有余地观看大戏。
一楼客人难得看见点灯相斗的场面,称赞起彭三鞭对尹小姐的情意深重,也对药材最终落入谁手起了好奇,纷纷围观,满清贝勒也停下了按铃的手,隐约对他另眼相看。
点上天灯后,两方持续加价,日本商会会长连按了几次,都被张启山追上,屏风后的美国人按住算盘,冲他摇了摇头,这一迟疑,下面已经垂落定音:“恭喜彭三爷双喜临门。”
尹新月喝了一口红酒,身边听奴不断说起彭三鞭的好处,相貌好,身材好,又对小姐真心诚意,她眉眼带笑,嘴上数落她们多话,心底却甜得开了花。
第二件拍品很快开始,一楼有客人也象征性的举牌,体验了一回加价的乐趣,为商会会长和张启山的竞争增加了一点人气,张启山不断按铃,将那边日本人气得面红耳赤,两人二点天灯,八爷已经哭丧了脸,难怪昨晚太师公骂他,原来是为了这个。
明珠在楼下为张启山捏了一把汗,她早猜到拍卖会刺激,却没想到这个日本人出来横插一脚,仇人一般不断加价,以九门在长沙的势力,应该可以扛过去吧?
虽然她也看不惯九门,但更不希望珍贵药材被日本人得了,两害取其轻,起码九门不会危害国人。
在国家面前,一切私人恩怨都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
来回响起的铃声不断加深她的焦灼情绪,她攥紧了手,只恨自己太弱小,不能帮助他们,直到主持人宣布这件拍品仍由张启山拍下,她才惊觉自己身体冰凉,手心被指甲划出了血痕,长长一口气舒了出来。
“怎么脸色不好?”刘松仁发现她的异常,明珠摇摇头,瞒过了他,转头迅速抹掉了眼泪。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但头脑中有一个固执的念头,不能被抢走任何一件东西,不能让属于这里的东西流落异国他乡,幸好张启山做到了,极好地守住了它。
没有令它受到伤害。
主持人接过侍者递过来的一张纸,扫了几眼,不久便有侍者来到包间,向张启山转达担保金额已达上限的消息,张启山沉思道:“我家里还有些东西,通知长沙方面继续筹钱。”
“可这已经是四家最大的银号同时担保的金额了,就算还有东西,也找不到适合的银号啊。”八爷平时主意最多,现在却再无头绪,急道,“这次真的玩大了!”
“找九爷想办法。”张启山吩咐道,又长腿一迈,走到露台前,对主持人说,“我想要求拍卖暂停半个小时。”
日本商会会长听到这句话,心中有了把握,走到露台前,隔着半个大厅对他说:“彭先生,您是一位可敬的对手,我很敬佩,但是我劝你最好放弃最后的锦盒,保存仅剩的家产。”
他虽然声称对张启山的行为尊重敬佩,但言语猖狂,还透着一股威胁,尹新月搁下酒杯,面露愠色,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张启山不亢不卑,朗声道:“这位先生,我一心求药奈何受制规则,只得准备散尽家财,不知阁下为何阻挠我,是怪我挡了阁下的财路,还是在为刚刚举棋不定错失良机,找我撒气?”
尹新月这才坐了回去,再度悠悠闲闲地举起杯子。
商会会长干笑一声:“中国人有句话,识时务者为俊杰,我本以为彭先生是聪明人,可惜你不领情,不过我看按照你们中国人的德行,也许我不用做什么,你很快也要完蛋了。”
原本一楼客人不知道他的身份,现下听了这话,各个义愤填膺地站了出来,满清贝勒也忍不住拂袖走上露台,想要与之争锋,一解恶气。
张启山身材挺拔,端的是一派从容不迫的气度,坦荡回应:“我们中国还有一句话,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不要觉得读了几天书就了解中国,连我们在场的人,你都未必能征服得了。”
商会会长哑口无言,客人们纷纷鼓掌叫好,胸中畅意,满清贝勒用欣赏的眼光看了一眼张启山,嘴角浮着笑容,转身回了座位。
明珠站在原地深思熟虑,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神亮了亮,也顾不上告诉刘松仁,匆忙踩着高跟鞋离开了大厅。
生烟与钱明绍看完了这场戏,后者饶有兴致地点评:“这份心性,倒不像是一个贩卖砂石的粗人,尹老板真是好眼光。”
生烟瞅着他完全不受日本商会连败两轮的影响,甚至还越发有了兴致,便猜着他的想法思路:“绍爷您想结识此人?”
她这么说,但不觉得这两个人会有结识的机会,从前的彭三鞭她不了解,但张大佛爷杀伐决断,说一不二,绝不可能放下身段,同他交易。
“这么有志气的人,怕是只有逼到走投无路的时候,也不会低下高傲的头颅。”钱明绍吹了吹滚烫的茶水,语焉不详,“可惜,难喽。”
第13章
齐八爷刚向九爷求了助,遭到对方的一阵痛骂,人家毕竟是远渡重洋的文化人,就算骂人也专挑他听不懂的文雅词汇,还夹杂了一串串洋文,八爷转达了佛爷的原话,心有余悸地摇摇头,这脾气是越发见长了。
他重回大厅的路上,听到一阵紧促的鞋跟碰撞地面的声响,有些耳熟,还没想出是谁,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女声:“算命的。”
明珠手里搂着一件东西,急匆匆地赶上他,喘了口气,见他一脸迷惑地望着自己,忍不住想要欺负,便咽下了原本的话,出言调笑:“你那个朋友到底行不行啊?这灯到底点不点,可别耽误了大家伙吃晚饭。”
她说着说着,惋惜地打量了一眼二楼露台前的张启山:“可惜这俊俏的小哥,怎么就成了新月饭店的姑爷,我可听说这尹小姐不好相处啊。”
她最后一句话意味深长,八爷心里有些不舒服,但却揪不出她的错处,自己憋着生闷气的时候,明珠嘴角弧度加深,将手从背后拿了出来,打开紧紧藏着的锦盒,露出里头一堆精美的玉器。
她笑得娇美,勾了勾手指,八爷不明所以地凑了过去,趁着两人距离拉进,明珠垫脚,在他脸颊上落下一吻,八爷瞳孔乍然放大,连躲都忘了躲,原本的聪明伶俐劲立刻化为乌有了,变成了一块只会瞠目结舌的傻木头。
明珠“噗哧”笑了出来,姑娘眼眸明亮,点缀倒映着大厅内的璀璨灯火,消去了原先的风尘气,生出稍稍狡黠甜美的气质,八爷看得出神,丝毫没有发觉刚刚被她调戏了。
明珠被他这样专注地瞧着,好奇地睁着眼睛,与他对视,全然不在意周围有没有人看见,慢慢地,心生一股异常的滋味,不再是羽毛轻扫,而是猫咪用爪子在挠她的心,一下又一下,悸动起来。
她不明白这种感觉,却在强烈的情绪暗示下,迎着他的眼睛,嘴角挪动了一下,蛊惑轻言:“够不够?不够还有……”
八爷似乎陷进了这片幻阵,如被催眠一般,自己毫无意识地点了点头,后猛然惊醒,反应过来现在的处境,窘迫不堪地擦了擦脸上的唇印,力气之大仿佛要把皮蹭破。
明珠看见唇印被擦掉了,不高兴地嘟囔:“我又不是洪水猛兽,这幅场景在别人眼里,倒像是我轻薄了你,太欺负人了。”
欺负人?他哪有这么大的能耐,去欺负她呀?八爷感受到周围谴责的目光,白白受了这个罪名,简直百口莫辩。
明珠见他吃了这个哑巴亏,心底喜滋滋的情绪更甚,不由分说地将锦盒塞到他怀里,为自己找理由:“你帮了我一回,我也帮你一回,算是扯平啦。”
八爷知道她指的是假意寻玉镯,实则传递消息那一回,但明珠实在不欠他们人情,从前不欠,现在也不欠,今天之后,怕是他对这份义气难以偿还了。
这份东西在他怀里沉甸甸的,他估摸了一下价值,想起她们的处境,想要还回去,明珠看出了他的意图,决绝道:“这些钱本来就是从那些奸商身上得来的,你若不收,便是看不起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