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天色完全黑了下来，既明才愣愣地起来拍拍尘土准备回去。下意识再向东荒望一眼，竟看见栖风侧坐赤豹翩然而来。既明脑子模模糊糊，什么都想不起来，唯一记得的是那句丹穴山生灵歌颂栖风的唱词：“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栖风回来，他便什么都不怕了。
既明眼中是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笑意，他将手伸向越来越近的山鬼，将他从赤豹的背上扶下来：“栖风，你回来了。”
栖风唱祝的时间越来越长，每每唱完都要在山岗上坐到星斗漫天。
既明提着一盏灯笼上来找他。高处风大，无论既明怎么护着都不免熄灭，栖风看他跟个孩子似的跟个灯笼赌气，一遍遍点燃，被吹灭了一双凤目里就满是寒霜，不禁笑弯了一双眼。下意识像小时候一样抬手摸摸他的头，看着凤凰明明不满却强忍着的模样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
栖风笑着笑着，躺在山岗的芳草间，抬头看着满天星河。
既明便如同往常一样抽出翠玉笛吹曲子。夜风柔了几分，丹穴山的一花一木都在轻轻摇摆。
“既明，你生而为神鸟，有没有想过修炼飞升成神呢？”栖风似乎快要睡着了，语气带着几分朦胧。
“为什么要飞升呢？成了神我就要去往离恨天上了，你就见不到我了。”凤凰在心底轻轻道。
栖风轻轻笑了笑，仿佛知道他的腹诽似的接话道：“离恨天上有很多有意思的人和事，你会喜欢那里的。你生来注定要成神，山河苍生都需要你的恩泽，你不该在丹穴山上蹉跎时光。”
“那你呢？你需要我吗？”凤凰固执的看着栖风。
“等你飞升了，这丹穴山上的一花一木都能受你恩泽，飞渡成仙，而东君曾答应过我，待你飞升，我便可以成为山神了。凤凰遨游四海，你可以时常回丹穴山来看我。既明，我需要的不是你的陪伴，是你的飞升。”
凤凰想起地动时鸟群的惊慌，想起那个蓝羽小家伙的话，山鬼不是山神，法力和生命都有限，山神尚有陨落之时，更何况是山鬼？
既明将翠玉笛凑近唇边，笛声连同默默温柔流泻到夜空里。
他是真的把丹穴山当做自己的家，若是可以，千年万年他都不想离开栖风。可若是他的飞升能换来栖风的长生，即使是永远离开他也是愿意的。
夜风轻柔，栖风懒散的话也散在风里
“既明，这曲子有名字吗？”
“既明，你为什么从来不像其他鸟儿一样跳舞？”
凤凰兀自吹着曲子，赌气似的不肯理他。良久赤豹哼哧哼哧爬上山岗来，嗅了嗅已经睡着的栖风，拱了拱把他驮上背，他的发丝青衫散在夜风里，既明无意识打眼看去，栖风昔日漆黑如墨的头发里不知何时已经掺杂了银丝——他已经不绾桃花簪很久了。
比神仙还要神仙的山鬼栖风，不知不觉竟然已经老了。
寻仙问道本就不易，于神鸟凤凰而言也不例外。他年少时荒废了太多时光，如今拼命追逐也显得力不从心。他缺少劫数，心思纯净之人无拘无束，没经过大悲大喜人世起伏，他不能顿悟，也不肯心入空门，离恨天始终将他拒之门外。他越来越刻苦，而丹穴山的地动也越来越频繁，刚开始只是一些草木遭殃，渐渐的连飞鸟走兽也被殃及，再后来，不止地动，天降流火，丹水肆虐，一系列的灾难层出不穷，昔日的人间乐土渐渐化为荒丘枯槁，既明也隐隐觉得丹穴山气数怕是要尽了。丹穴山生灵到栖风面前求助，于是栖风唱祝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既明一直在丹水旁拼命修炼，等再次见到栖风时，惊觉他已是华发满肩。
凤凰年少受他庇护，从未有过半分失意，却在此时尝得了无可奈何的滋味。
他伸出手穿过他的三千华发，就好像触及到了独立中宵的皎皎明月。像小时候一样，他攥住他的头发恳求：“栖风，你老的慢一点，等等我好不好？”
丹穴山上千千万万年如逝水东流，他于今日方觉白驹过隙，岁月如梭。
栖风的温柔历经千年却仍旧如故。他仍旧是世人口中乘赤豹兮从纹狸的丹穴山山鬼，在每个日暮归途时分在长满碧草的山岗上向东君唱祝，将自己所剩无几的法力献祭在这片他倾注了所有心血的水土。
丹穴山的生灵都绝望而倔强着守护着这片曾经的乐土，仰望着山鬼，齐齐吟诵着拜祝东君的唱词。
终于有一天，在一个天降流火的夜里，丹穴山生灵齐聚，看着山岗上的山鬼燃烧自己最后的法力保护他们，人群中有个小家伙哑着嗓子抓住既明的衣角突然呛哭出声：“你不是凤凰神鸟吗？求求你，救救栖风吧……”
人群开始低声私语，不多时便一声比一声高。
“你为什么不救他！”
“丹穴山快要毁了！你不是神鸟吗？”
“东君不是最疼爱你了吗？他为什么不来救你？为什么不来救我们？”
“救救栖风吧……”
“救救栖风……”
凤凰一直愣愣地，最后看了唱祝的山鬼一眼后，化出原身直上九天。
于是，在那个天降流火的夜里，历劫天雷和天火摧枯拉朽般降临到了丹穴山的上空——凤凰要历劫了。
世间万物羽化飞升都需要参悟，放下牵挂了无牵挂方能得证大道，而凤凰不一样——他是为了拯救。
救救他们吧……
救救这丹穴山上的一花一木，一兽一鱼虫……
救救……丹穴山上的栖风……
电闪雷鸣里，天火肆虐中，凤凰周身剧痛，华丽的尾羽片片焦黑，丹穴山上空回荡着凄厉的凤鸣。他年纪尚轻，到底修为不够，怕是要渡劫失败了。
恍恍惚惚中，他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他抱着栖风的腰撒娇假哭：“难道我不是出生在丹穴山上的吗？难道丹穴山不是我的家吗？”
栖风把他抱在怀里，语调温柔：“从今往后丹穴山就是你的家了，既明，夜皎皎兮既明，你叫既明。”
从此丹穴山是他的家，丹穴山的生灵是他和栖风的家人。
凤凰流着泪在他的怀里安然闭上了眼睛。
天色熹微，东边天上泛起了一层又一层的朝霞。四十九只青鸾从西天方向而来绕着凤凰欢鸣。既明看着这熟悉又有些不同的景象，想起来当年自己出生时也是这般情状。
凤凰出生在天将明时，成神在天将明时。
凤凰成神，万灵得道。丹穴山上的生灵都得救了。
然而山鬼栖风含着笑替他擦干泪，摸了摸他眉心的凤凰神印，愧疚又平静地道：“小凤凰，我不是有意骗你的，对不起啊。”
黎明时分重回平静的山岗上，凤凰抱着奄奄一息的山鬼，静静的听晨风吹过碧草的声音。
“谁要你替我挡天雷了……”
“你知不知道四海八荒只有我能碰天火……”
“我自己可以涅槃重生，哪里需要你来救……”
“栖风，你不是说我成神，你便成为山神吗？”
“栖风，你不是说有时间我可以回丹穴山看你吗？”
“栖风……你别死……”
山鬼烟青色的衣袖带着风拂过他的脸庞，就好像初见时的模样，山鬼轻轻道：“既明，你回头看，太阳……升起来了……”
凤凰下意识转头去看，三足金乌衔着太阳越飞越高，一切都还原成他出生时的模样。那个他睁眼看见的第一个人，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散作烟云浮尘，当真应了他的名字，栖息在了晨风里。
凤凰遇见山鬼是在天将明时，失去山鬼在天将明时。
既明不肯回头，固执看着越来越亮的太阳流着泪回应。
“栖风，栖风，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吹的那个曲子叫凤求凰？”
“栖风，栖风，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凤舞九天，两厢分离，我从不跳舞，是因为我不想离开你？”
丹穴山覆灭那日凤凰成神，凤唳九霄，百鸟朝凤，四海八荒都在为神鸟的飞升而唱祝：“天地孕灵兮，恩德无疆；神鸟降世兮，祥瑞之兆！丹穴何德兮，为之巢乡；东君赐名兮，其曰凤凰！”
只是谁都不知道，丹穴山上没了牵挂，再也不是他的巢乡了。
很多年后，东荒东极洲。
东君在和凤凰浇茶谈心。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皇，我听凡间都这样编排你，怎么？遨游四海不好玩吗，这么快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