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退行性变。正常生理情况下这个过程是在寿命的五十年以后发生……哎哎,小紫英你是在担心我老年痴呆么?放心好啦老子每天读书看报肯定不痴呆不拖你后腿……”
云天青嗓音又转为嬉笑,慕容紫英眼皮跳了跳终是扭头狠狠瞪向他的摄像头,所谓的“眼睛”。
“云天青,你的时间不多了。不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不开玩笑还能怎么样?”
云天青哈哈大笑。
“老子的命在你们手上,你,玄霄,夙瑶,包括慕容清那个老头子,对这事情一无所知的重光老师和因为涉入太深四十岁就引咎辞职的青阳老师,我除了一天到晚笑呵呵还有必要做什么吗?是死是活老子自己说了不算,就连想自尽都得求你小子给我关氧气阀,做人做到我这份儿上,说实话,真他妈失败透了。”
“天青前辈……”
慕容紫英一下子被说得怔住,看着培养槽里大脑周围不断闪转流动的五彩眩光,只觉得鼻子里直发酸。
那边云天青却还在笑,声音柔和温暖跃动着无论如何也抹煞不掉的活力。
“小紫花儿,这回老子把命交到你手上了,别放我鸽子啊。”
慕容紫英咬牙切齿地瞪他。
“别把我和吴宇森混为一谈!”
十余年前有个很著名的导演,他的电影最经典的画面之一就是放鸽子。
工作就这么安排下来。玄霄不止调了怀朔过来,连着玄震夙汐跟夙莘都给拽了来,却不知道他究竟跟夙瑶透露过多少内幕,目前为止又有多少人曾得知过夙玉的死讯。
笼罩在旧事上面的迷雾正在一层一层地剥开。
当年神经药理科的主任,因为神经性毒物意外泄露害玄霄一睡十九年而引咎辞职的青阳从国外回来了,带回经过完善的促神经再生药和那种神经性毒物的特异解毒剂曾经失窃的消息。
而夙玉尸身的收藏地也已经查了出来,某个游魂正在利用公安系统的漏洞查阅当年那起抢劫杀人案的真实情况,挖出一个叫做厉江流的退役雇佣兵。慕容紫英已经利用慕容清的老关系联系上了厉江流,相约了等他回国后见面相谈。
云天河早就在玄霄安排下做了专科检查,不查不知道,彻查之后竟是多发动脉瘤,都不算太大,但如果放任自流后果将不堪设想。于是“病弱”野人被玄霄丢给了搞介入治疗的重光主任,跑去附属医院吃起了病号饭。经检查说是云天河的身体状况无法承受过大的压力于是期末考试给他来了个免考直接通过,而病房那边经常有夙莘托人送去的红烧兔肉炖土豆、手撕狗肉和干蒸腊兔肉,云天河每天一边用筷子插着土豆或者干豆腐卷啃个不停一边通过实时通讯器拿一些乱七八糟的问题去骚扰正被期末考试搞得焦头烂额的柳梦璃韩菱纱以及众多熟识的同班同学,从此结下仇家无数。
据说准备着等他一出院就把他拖进黑巷子里去暴扁的人都已经去柳梦璃那里排队领号去了,编码已经排到了30号。
全班32人。剩下的那两位,一个是云天河自己,一个是被克隆体培养计划折腾得寝食难安的慕容小冰山。
慕容紫英在总控电脑里找到了克隆体培养的调控程式,曾经夙玉研究无脑培养时摸索出来的各种激素水平的变动曲线都保存在后备方案里,只要把数据调用出来即可,不过并不排除她摸索出来的数据曲线存在某种程度上偏差的可能,所以仍然要时时监察克隆体的各项生理指标,一旦发生意外就要对曲线做适当调整。
仍然是个极端累人的活计。尽管有很多自动化设备协助,但机器做不到的事情还是多。云天青的原话,“机器是奴隶,是能帮你干活儿,但拿主意的是人,没有人盯着那些高科技就还是废铁一堆。不信你把头死猪接上,它肯定给你报个四肢瘫伴重症肌无力以及呼吸衰竭……”
“哦,你说那里养的是猪?”
慕容紫英不动声色抬手一指孵育房墙边那一大排的培养槽,玻璃壁里面露出来的,统统幼年云天青稚嫩安详的小脸儿。
如影随形跟在他身后的无线小摄像车转个方向一看那排培养槽,耳朵上挂的扩音器里即刻就沉默了。
对付云天青,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其要领不过四字。
还治其身。
地狱般的期末很快就过去了。云天河结束治疗健康出院,走出医院大门的当时就被围在门口期待已久的一群人扑上去围殴了一顿。然而当他被充气锤子打得晕头转向去呼唤玄霄时医生仍然在白楼的总监控室里观察着孵育房的动静。
慕容紫英吃在白楼住在白楼,足不出楼一个多月,跟怀朔两个人24小时轮班盯着生命活动监控仪的示数。
其间发生过无数次灾难性意外,在给校用尸体库补充了足量的尸源之后那个自动培养调控程式终于趋于稳定,而一开始整整培育了五间孵育房的克隆体则只剩下最后的五个。
方便照看,五个培养槽都移动到了同一间孵育房里。每天早晨怀朔会把那些玻璃表面仔细擦拭一遍,不轮班的时候他就捏着报纸在那些培养槽旁边擦个不停,力求把那些厚质的钢化玻璃擦得光亮如镜。
慕容紫英对他这样的行为从来都不抱积极看法,却也不说什么。
按照韩菱纱那个毒舌女的评价,怀朔学长,是个好人。再补充一句,从来不惹人讨厌。
好人一词囊括各个方面,而那个“不惹人厌”,更是韩菱纱嘴里难得一见的高评价。
怀朔学长又温和又善良,勤劳能干聪明敏捷举止得宜,堪称是孔孟中庸之道的现代活标本。
这样一个人连蹲墙角拔蘑菇然后拿去洗一洗拣一拣用小电锅煮汤给晚饭加菜的行为都没有半点市侩庸俗味道,至于说他非要拿玻璃当镜子用的怪癖,放在他身上就一点也不显得怪异。
所以这一个多月以来每次慕容紫英盯着培养槽里的克隆体看时都会有些怪异的感觉,却又一直没有发现问题所在。
直到他入住白楼的第45天,例行公事般检查克隆体生理状态时,慕容紫英才恍然大悟是怀朔把培养槽擦太干净的问题。
那是一个炎夏的午后,正正当当的三伏天,怀朔休班正趴在对门值班室床上睡觉,电风扇摆在屋角摇着头呼呼吹个不停,单调的机械声与水槽氧气阀送气的“咕嘟咕嘟”声缠绞到一处,听得人本就被天气闹得憋闷烦躁的心头更多三分窒闷。
培养需要适宜温度,所以孵育房里常年保持三十多度的恒温。外间的监控室虽和孵育房有一墙之隔,却还是能感觉到热气从隔壁腾腾地透过来,把个小小的监控室弄得蒸笼一般。
电风扇慕容紫英嫌闹腾早就关掉了,空调的话因为建筑太过老旧并没有安装空调的条件,于是坐在转椅上盯着一成不变的监控屏幕连看四五个小时手边还放着刚泡的热茶的人额头上也见了汗,正一颗一颗沿着线条齐整干净的脸颊往下淌,尽管出汗的那位是个号称冰山的人。
慕容紫英走神瞄着敞开的门外对面房间里熟睡的怀朔半晌才算回过神来,对着屏幕又看了三五分钟,终是抬手拿长袖白大褂的袖口抹一把汗,起身进了孵育房。
五个立式培养槽并排摆成个半圆形,慕容紫英走到那中间四下看了看,只看见稠粘的黄绿色培养液里五个一模一样的人体,五张一模一样的脸。
十岁男孩的身体和脸孔,双腿交叉双膝屈起,双手交叠于胸前,脊柱后弓身体微微蜷起,头颅微垂,闭着眼安详地睡着。
培养槽的玻璃壁上隐约映出他的脸孔,却和里面那孩子稚气中隐隐已看得出俊气的脸孔重叠在一处,仿佛在看着镜中的自己,看着镜中自己的倒影。
或者说是呈现在镜中、自己梦的幻影。
看着眼前那已在梦中出现过多次的面容慕容紫英心里有些惴惴,只唯恐眼前一切都不过是镜中幻象,梦一醒就要碎掉。
那仅剩的五个克隆体是云天青如今唯一的希望,看上去却如此的虚幻无依,如镜中花水中月,美丽却无法触及。
慕容紫英惴惴地想着,慢慢伸出手去,果不其然只摸上了玻璃壁。
……在想些什么呢。实践表明现在的方案是可行的,成功率其实并不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