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下立判了。
这一刻仿佛凝滞,女刺客雪白的假面只覆了半张脸,她对着阿枣挑起一个强势的笑。半点也来不及,阿枣什么念头都生不起来,明明手里就握着足以伤人的暗器,可下一秒那张脸就贴近了她面前,单从露出的半张脸来看,明明是明媚的笑脸,此时却像地狱修罗一般残酷。
它比街角捂不住的寒风,城隍庙里的饥饿,身上又疼又痒的冻疮来得还要猛烈,还要无情——
死亡。
但她不想死。从她生命里第一次睁开双眼,她赤裸裸地躺在冰天雪地里时,就能听到那纯粹的,来自灵魂深处的呐喊,冲破了身体的僵硬。她双手发力按下机关,“咔哒”一声像是拧开了水闸的阀门,一旦开启诸多杂念就汹涌而来。
金针如落雨喷薄而出,刺客闪避不及,动作越来越迟缓,最终栽倒在地。
“这是江湖遗物,金蝉子。据传,匣内藏有金针七七四十九根,开启便是困阵,沾上一根更是浑身僵硬,动弹不得,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落入网中。”
六皇子面不改色地说完,喝了口茶。
“六殿下,我知道,江大侠告诉过我的……”
那艰涩的声音让六皇子脸色一变,“枣啊,你不会……?”
话音落了半截,停了。他已经看见阿枣胸前已经没入半截的短匕,血濡湿了她的衣襟。
“来——人——呐!!!”
六皇子让阿枣好好养伤,护卫一事自有其他人来做。他笑得满脸圣光,阿枣搞不懂他是真的心有沟壑还是纯粹傻缺。她的伤并不重,刺客并未打算取她性命,也许是对一个小人物的轻视,也许是对同是乱世浮萍的感同身受,她避开了阿枣的要害。
她在病榻上躺了半月,剑客也来看过她几次,他看起来心事重重,好几次连阿枣叫他都没有反应。
“枣啊,你愿意一辈子躺在病床上,但是有吃有喝,闷了还可以叫人来给你唱小曲儿听,还是愿意像以前一样,天地为家,四处流浪?”
“当然是到处走走啊,待在一个地方有什么意思。”她疑惑地反问,“你这几天怎么怪怪的?”
“没,没有。”剑客支支吾吾搪塞了几句,寻了个由头跑了。
那一晚月色明亮,阿枣闲得发慌,偷偷爬上屋顶看月亮,正巧看见江从云对月拭剑,酒湿青瓦,锋利的刀刃反射出明晃晃的光。
她看了半晌,忽然觉得有些不服气,问他,“你为什么说我不适合?”
“剑是杀器,可你无杀气。”
“杀气很重要吗?那天你为什么突然收了杀气?”
“她似故人。”
“故人又是什么?也是朋友么?”
剑客摩挲剑身,目光缱绻,连那轮明月也掩入了层层叠叠的云间。
“是,终此一生也寻不到第二个的故人。”
他自顾自地讲起他从未讲过的往事。同行一年,阿枣一直不明白他为何愿意带上她,看起来他们朝夕相处,可她从未听清他深夜里的喃喃自语,看不明白他的反复无常。对她来说,剑客一直都只是“江大侠”,而非“江从云”。
那是个蛮俗套的故事,剑客原是桀骜不驯的富家子,与同伴离家学艺,没想到再回乡时,一家人因为文字狱发配边疆,青梅也早已嫁为人妇。
“当年……我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语,现在也没有人可以倾诉。哈哈哈哈哈!我以为我早已忘怀,往事都在剑中! ”他仗剑指月,语气由激昂转入悲怆,“可惜……世上最锋利的剑也斩不断过去。”
清脆的童音像往常那般发问,“什么是剑?”
她想,剑是杀人利器,剑也是震慑宵小的凶器。这一年里,她和剑客走过的残春,苦夏,寒秋,严冬,看似漫无目的的旅程却让她有了新的感悟。
所谓剑客,乃是一腔深情倾注于握住剑柄的刹那,剑出而发,无论击中与否,胸中意气尽散,恣意洒脱,抖落一身红尘,收剑入鞘再无眷恋。刚开始她从江从云身上看到了那样的影子,可随着时间累积,这个形象开始逐渐与他分离,她看得一清二楚,所以她明白。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出剑了,你害怕。你被往事重重包围,这把剑对你来说,既是寄托,也是束缚。”
江从云呵呵笑了,“无鞘之剑,反会弑主。阿枣,你太偏激。我不出剑只因我不需出剑。”
“我受的伤难道是应得的么?你可知我从何处来?”
“我自然知晓。你是谢家母族人,当年你尚在襁褓,受徐州谢家一案牵连,数百人只逃了你一个。”
“看来你很清楚。我一直努力活着,抓住每一个可能的机会,不为什么,只是因为我见过太多人死。我放弃了复仇,”阿枣平静的脸一丝不解或是仇恨也无,她像是在陈述事实一般缓缓道出,“而你,太优柔寡断。”
那隐在云间的月亮忽地刺破薄云,露出它的锋芒来了。江从云吃惊地看着眼前的小女孩,他想也许他之前都看错了她。这孩子身上有着一股图穷匕见的狠厉,平日里她像一根污泥里的树枝,可一旦拔出来就如同嗜血野兽般必要见血。
“它是一把钝剑。”
她不动神色地补充,像是试探,在思考如何击中敌人的脉门。良久的沉默,又也许不是太久,月光仍照亮她的侧脸。阿枣转过脸,她长期营养不良的脸苍白得吓人,两人的眼神一触即分,江从云被她眼里的神光所慑,她找到了一击毙命的弱点。
“你永远也找不到那个人了。”
她像在恶作剧的顽童一样笑起来,剑客果然恼了,“你懂个屁,你他妈的懂个屁?!”
骂完,又像个孩子般嚎啕大哭。
阿枣手足无措地想道歉,江从云哪里肯理,翻下屋顶走了。那日之后阿枣再也没见过剑客,他好像人间蒸发了般。连带着六皇子也不再出现在她面前,那是阿枣第一次感到孤独,在繁花似锦的长安城,却没有人能跟她一起跑过盛夏没有遮蔽物的街道。
第4章
针对六皇子的行刺并没有惊动这座繁华的城市,至少在表面上,长安城里风平浪静。阿枣仍住在六皇子府上,闲得发慌。听说六皇子整日歌舞升平,乐不思蜀连着好几日没有回府。大概江从云也跟着去了,只是没有带上她。
一直替她上药的小婢子晴雪撺掇她出门,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出门逛逛。
阿枣知道是她想出去玩,不过其实她也挺想去看一看的。
晴雪带她各处游玩,阿枣只是觉着新奇,多看几眼也就过去了。这下可激起了她的好胜心,说一定要找到一处能让阿枣笑出来的地方。
阿枣见她言之凿凿,不由“噗”地一声笑出来。
两人继续游荡,这回居然在醉仙楼门口,正好看见了倚在阁楼上的六皇子。
六皇子看见她们脸色一变,晴雪吓得张嘴就要讨饶:“六——”
阿枣及时抢过话头,“六爷,你怎么在这?”
六皇子瞅着没人在看这边,便使了个眼色,让她们上来。房间里只有他一人,他也颇为放松地向二人解释。
“傅侍郎今日在此设宴,我一介闲人,不敢不来。”见阿枣茫然,他凑到她耳边小声嘀咕,“傅芝城连升三级,大家都知道他蒙上盛宠,可不得都来结交!”
“他不是跟你一伙的吗?”
“当然不是,他可是上面那位的跟前人,可能耐了。”
“江大侠呢?他们两是熟人。”
六皇子听罢有点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道“不知道,兴许跑去哪里玩了。你也别管他比较好。”他挠挠头,让婢子离去,让阿枣服侍一旁,“跟着我,别说话,别闹事,扮这个你总拿手吧?”
宴席在傍晚时分开始,葡萄美酒,山珍海味,白银做的食碟一盘一盘呈上来,像含苞的花蕾缓缓绽放。又有美人献舞,一颦一笑比美酒还要勾人心弦。
宴席的东道主含笑致辞,末了他握着一樽清酒向六皇子走来,邀他单独一叙。临走前六皇子问他,“你可曾记得当初的诺言?”
傅芝城笑容可掬地回复道,“记得又如何?君要臣死,六皇子,此劫无解。”
“你曾发誓此生不入朝堂,可你却用背叛来换取青云之途。傅芝城,人心真的能如铁么?”
傅芝城冷笑道,“原来他都告诉你了?无毒不丈夫,既然想要成就大事,自然要舍弃细枝末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