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飞一个激灵,迟疑地问:“他鬼鬼祟祟?他怎么了?”
小喽啰如实相告:“没怎么呀?他今天出去采办,早上遇见他跟他打招呼,他就是鬼鬼祟祟的,理也不理我。”
小飞深深地呼吸,用力地告诉自己,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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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吧。怎么可能?小飞,别想了别想了。”
小飞从水塔上跳下来,看清好友犹豫的脸色,他小声抗议:“你连想也不想就拒绝?你没点志气吗?真想就这样烂在楼里?”
好友把烟屁股吸得红亮,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们在上面的赌场做事,已经很走运了。”
小飞觉得他根本没有意识到在上面做打手和在下面卖粉、拉皮条本质上没有区别。
两人就这样一起沉默地注视着胎盘一样的夕阳慢慢掉进地平线。小飞还是不甘心,挠挠头,心平气和地解释:“只要准备充分,绝对可以顺利安全地逃出去。”
好友看着别的地方,淡淡地说:“金宵大厦是个小小的国家,有自己的规则、纪律,独立在社会之外。我们保护被抛弃的低等人,我们能团结起来成为真正的人类。”
小飞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没病吧?背这东西干嘛?上面那帮人编出来骗傻子的东西你也信?”
好友不置可否,只是说:“小飞,你天生就在这里,对外面根本不了解,我是从外面逃进金宵的。你可能觉得金宵贩毒、卖淫、聚赌,强征保护费,限制你的人身自由,烂到骨子里了,但是这些都只是外面的小小的缩影而已。外面是个更烂的世界。”
小飞烦躁地来回踱步,好久才咬牙切齿地回答:“我觉得你说的不对!我不是因为金宵烂才想出去的,我很难讲出是为了什么,但绝对不是因为金宵不好!我生在这里,所以吃这里的饭、读这里的书、打这里的针,我当然知道金宵有好的地方。”
好友沉吟,像是想到了什么,又说:“我记得之前有人提过,也是赌场的打手吧,好像是很小时候被收养进来的,结果偷赌场的钱想逃出去被告发,因为告发的人只以为他是在偷钱,不知道他是想逃出去,所以上面只是收走他所有的积蓄,打断他的腿,把他丢到下面去当龟公了。”
小飞不甚在乎地哼哼:“我知道,然后他跳楼自杀了。唉!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那些想逃出去的人的下场大家都心照不宣,但是想想也知道是死路一条。”
好友于是总结:“怎么看都不该有这个想法啊。”
小飞轻蔑地一哂:“你就像那种看见此路不通、今日飓风的告示就会放弃出行的人——这个就叫因噎废食!”小飞说得激情飞扬,猛地转身,只听见刺啦一下,水塔上的铁丝一下把他的衣服钩成了两半。
好友无声地仰天发笑,他脱下自己的衬衣递给小飞。小飞接过好友的花衬衣,注意到好友里面穿的T恤上是“小心地滑”的标牌。他立刻颇为无语地叹气,利索地套上了花衬衫。
好友说:“趋利避害没什么不对吧?”
小飞说:“因为挑战和尝试才有人类的现在的,如果每个人都只是像你说的趋利避害,没有现在这样的生活。”
好友叹气:“小飞,不要讲些形而上的,实际点,逃跑会被发现,发现就会死人,这个才是事实、”
说到事实,小飞立刻精神抖擞、兴致勃勃起来:“事实就是逃跑需要钱,钱怎么来呢?你想,既然那个自杀的是被告发的,说明从赌场攒钱这条路行得通。你先听我说,众所周知,羊毛不能可一只身上薅,你和我合作,你是荷官我是打手,我们俩就是进出口公司,合作起来就是标准流水线……你怎么还笑?这事多严肃?”
好友笑得歪倒在地,眯着眼看小飞:“小飞,逃跑最重要的是钱吗?不是,是出了金宵以后的前路,你有方向吗?”
小飞笑盈盈的抬抬下巴:“我地理学得好,这块儿我熟!我们可以走水路,出去采买的时候我探过路,往西走有个客运码头,想个办法用客人的身份搞到船票,这事不会比偷赌场的钱困难。”
好友像是极认真的样子,鼓励他继续:“坐上船,然后呢?”
小飞坐在好友身侧,慢慢说:“然后我们往北走,坐快车经过中原地区,转乘慢车游览东三省沿途的风光,我还没见过雪呢。之后我们会抵达大兴安岭,穿越国境,往贝加尔湖走,在湖畔冒雪露营,点起篝火喝酒,醉了就跳进雪里,所以不能全喝醉了,一定要有一个人清醒,负责把另一个捞出来。辗转跨越俄罗斯,进入欧洲。在欧洲可以走慢一点,但最好还是不要停留,一直向北,抵达北欧边界,租飞机去格陵兰。格陵兰岛安全,我们可以多呆一会儿,泡在温泉里看极光,或者比赛雪橇。等修整足够就全副装备前往北极圈,找到爱斯基摩人的村落,划着他们的皮艇往北极点去——”
好友很是陶醉一样,急切地追问:“然后呢?”
小飞喟叹:“然后呢?那就是地尽头了。”
好友于是念叨:“一起去尽头吗?”
小飞点点头:“对的,我要带着妈妈逃离这里。”他看向好友,却发现好友突然地面色惨白,神情凄惶,“你怎么了?”
“想逃走是因为妈妈吗?”
小飞笑笑:“不知道呀。说这干嘛?你怎么看?你加入这个伟大航线的计划吗?”
好友不再看小飞,面无表情的,情绪也没什么起伏了。
“不可能的,小飞,别想了。”
小飞于是不再去理会他了,只是闷闷地躺倒了。
01
他躺着,那女孩子就趴在他胸口。她的眼睛亮晶晶的,使他想起很久前看过一本小说,主角心爱的姑娘有一双毛茸茸的眼睛。窗外金色的夕阳探进来,毛茸茸的眼睛里面亮闪闪的像湖面,就是眼前这女孩子。
这时桌上半导体里电台主持人无所谓的絮絮叨叨停止了,像是什么小型吹奏乐器的前奏飘飘荡荡的,电压不稳,有些跑调,淅淅沥沥像雨点落在玻璃上。再过了一会儿它唱到:“夕阳照着我的小茉莉,小茉莉。”
女孩子笑盈盈地跳起来:“她在唱我!”她像是一只小鸟一样欢快地离开床铺。他细细地欣赏莹莹闪闪的微尘中这女孩舒展的胴体,金黄的夕阳在年轻润泽的肌肤上淋上一层蜂蜜。他静静地想,真是可惜。
它又唱:“海风吹着她的发,她的发。”
女孩撩动自己乌黑的头发:“什么是海风?”
他不确定地接话:“你不知道什么是海吗?”女孩子乖巧地摇摇头,于是他想了想才说:“海是很大很大的湖,就像月亮照在刮风的平地上一样大。”
女孩兴趣盎然:“这么大!”她展开双臂,又合上,“怎么不唱了?”
他按动床头的开关,灯没有亮:“停电了。”女孩也像停电一样,夸张地叹口气,转着圈圈又躺回了他的身边。
热烘烘的光滑的皮肤贴着他,他分神地看着女孩的发梢,没有一点分叉,健康又坚韧。这样静了片刻,他问:“你叫茉莉?”
女孩雀跃地看着他:“我叫小茉莉!”
“小茉莉?怎么取的名字?”
“他们给我取的。”
他了然,又很不体贴地追问:“那来金宵大厦之前的名字呢?”
女孩灵活地眨眨眼,开口时有点不好意思:“以前的名字不好听,叫‘喂!’、‘那个谁!’、‘傻子!’,都不好听。”她有模有样地模仿起别人这么喊她时的语气和表情,鲜活又机灵。但他控制不住又开口挖苦:“那就是没有名字呀。”
女孩子气鼓鼓地抱住他的脖子,片刻又笑开了:“没有也没关系吧?”
他失笑:“没有名字也没有关系吗?那什么事有关系?”
女孩子沉吟,天真地说:“不知道什么是海。”他于是语塞,只是静静地想,她比我可惜。
女孩看他不说话,小心翼翼看着他的眼睛问道:“那你说什么事情有关系呢?”
他看着不算高的天花,像在看向很远的地方。他说:“如果有个地方,地滑得你只能跪着,勉强站起来也只是为了下一次摔倒……你说,是不是只要立一块‘小心地滑’的告示牌,这一切就都没有关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