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瑟琳张开了嘴,莱姆斯只看到她的口型在变化,却听不到她的言语,空袭警报似乎是在瞬间响彻全城。他下意识拉着凯瑟琳拼命地向最近的防空洞奔去,前面也有一对情侣,奔跑时分女孩手中的一枝玫瑰落在了遍地尘埃中,那红色动人心魄,下一秒却在炮火中化为灰烬。
莱姆斯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护住了凯瑟琳的头,带着她冲进了防空洞中一排昏暗的灯光下,随后在越来越拥挤的人流冲击下被挤到了角落里,头顶的一盏灯艰难地闪烁了两下,灭了。
他们在黑暗中凄惶地紧紧拥抱着彼此,凯瑟琳的脸颊贴着他的脖颈,他听到她轻声在他耳边说道:“我想念那朵玫瑰。”
一滴滚烫的泪珠落入他的衣领。莱姆斯知道她为什么哭,可他同样惧怕命运的不测,只能用自己的手臂更紧地抱着她,闭上双眼聆听那遥远而勇敢的大提琴声。
那是他在战火纷飞的岁月里听到过的最美的音乐。
☆、第 5 章
身着黑衣的教会人士抬着棺材走到墓地前的时候,天空正飘着蒙蒙细雨。棺材里的人孤独地死去,没有人为她流下眼泪,也没有人在她的墓前摆上鲜花,她孑然一身地活在这个世上,只给人们留下凯瑟琳·布莱克这个名字和一个永远无法索解的谜。
送葬的人们默默将棺材放下,每张面容都带着相同的哀悼和悲悯,白发苍苍的牧师慢慢走到墓前,开始低声吟诵祷文。有人注意到了远处那个古怪的男人,孤零零地擎着伞站在雨中,黑色的呢子大衣一直扣到领口,手中拎着一个笨重的手提箱,静静地注视着这里,仿佛不曾注意到自己的存在。
教堂里传来低沉的丧钟鸣响。
莱姆斯·莫罗站在树下,茫然地看着他们在祷文结束后将棺材下放到掘好的墓坑里,挥起铁锹将泥土扬进去。他们将她草草下葬,而这仪式本身却充满一种撼人心魄的庄严。没有人比高傲而孤僻的凯瑟琳·布莱克更适合这种朴素的葬礼,亲友的哭泣只会扰乱她的宁静,而那些垂首默哀的人们会以深切的惋惜和悲伤对待曾经的英雄,尽管无人真正为此痛彻心扉。
棺材已完全被泥土掩埋,莱姆斯忽然感到一阵刻骨的萧瑟和孤独,仿佛伞下也正下着一场清冷的雨,落在他心里的黄昏。他在时光的航船上弄丢了她,任由他们在这河流中彼此分离,直至相隔了五十年的光阴和一层薄薄的棺木,才徒劳地试图唤回早已失落的爱情。莱姆斯深吸了一口气,肺中亦是冰凉,白发苍苍的牧师朝他走来,眼中带着真诚的同情。他望着牧师颈上的十字架,轻轻地说道:“凯瑟琳不信奉上帝。”
“是的。”牧师转头望向墓碑:“凯瑟琳不信奉上帝,但她是个好人。从学校退休后,她一直来教堂做义工。”
“我知道。”
莱姆斯的眼睛湿润了。他艰难地迈开双腿,独自来到凯瑟琳·布莱克的墓前,墓碑上简单地刻着她的姓名和生卒年月,没有墓志铭。
“凯瑟琳·布莱克,1925年11月13日至1995年4月17日,在此处出生,亦在此处下葬。”
莱姆斯丢下手中的伞,踉跄着跪倒在墓碑前,他颤抖的嘴唇紧贴着冰冷的石碑,似乎能够透过这座生死的屏障重新回到她在五十年前的月光下亲吻他的时刻。
上帝啊,那时他们还如此年轻,不懂得衰老和孤独的滋味。
他怎能预料呢?在二十多岁的青春时代,尽管他每天都在曾经的校园中等候她的只言片语,担忧在前线辗转的恋人,却始终相信着希望的到来。曾经有活泼的女学生递给他情书,他也只是礼貌地退回去,无意回应。他不是没有想过,倘若凯瑟琳真的在战争中陨落,他也将义无反顾地找到她的骸骨,与她一道长眠。那时爱情超越了生死,可当凯瑟琳渐渐失去回音,他教过的学生也走向战场,莱姆斯慢慢步入了绝望。
他没想到战争结束后还有再见到她的时日,更没有想到,见到她是在报道战后审判的报纸上。最初凯瑟琳与其他护士一起作为证人,随着人们的愤怒和恨意越来越高涨,凯瑟琳从荣誉的白衣天使变为被审判的罪人。有人指责她支持纳粹的暴行,有人说她借职务之便充当纳粹的间谍,将犹太人悄悄杀害或运往集中营。前几次,莱姆斯心急如焚地写信,想要为凯瑟琳辩护,后来,他千辛万苦挤进陪审团,看到凯瑟琳站在被告席,高傲地昂起头颅:“我的确插手了犹太人的秘密运送,但我是冒着危险请求曾经的家人帮助他们从德国离开。我的所作所为完全经得起正义的检验,我唯一的错误是出生于信仰纳粹的家庭……”
有人问她是否能够证明,凯瑟琳变得脸色苍白:“没有人。他们在回去的路上失去了音讯。”
“骗子!”证人席上的老妇人冲动地站起来叫喊,引起一阵短暂的骚动。
“送我们离开的人在半路上把我们送去了另一个集中营,是你导致了她的死亡,你要为这一切负责!”
她怀抱着一张黑白相片,那是一个年轻女孩的笑脸,鲜艳明媚,目光充满无限希望,莱姆斯仅仅望了一眼,便捂住了双眼——那是他的第一届学生,唐克斯。他对这个笑脸太过熟悉,这个活泼而热爱欢笑的姑娘曾经最爱在课堂上举手,或者在下课后拦住他问东问西,成绩永远名列前茅。有时他在她身上看见凯瑟琳曾经的影子,只是如今爱笑的犹太姑娘唐克斯死在不知名的荒野中,高傲的凯瑟琳站在被告席上,嘴唇蠕动,再也说不出话来。
从那时起,莱姆斯心中的某种坚不可摧的东西动摇了。他依旧写信,为找到其他的证据而奔走,而每当传来那些位高权重者逃亡国外,接受庇佑,衣食无忧的消息,他心中的绝望便更深一分。后来他几乎停止了这种不切实际的寻找,也不再去审判法庭,战争的意义在他心里日渐模糊,罪恶却一天比一天深重。到底谁该来为这一切负责呢?是那些颐养天年手不沾血的恶魔,还是在战争的车轮下浑噩听命的小人物?
他想不出答案,可无论哪一种,都不该是凯瑟琳。
奔走和努力没有回音,仁慈的上帝也不加理会。又有什么办法呢?能够怪罪的是战争还是历史本身,或者有没有一个罪恶的神祗,能够解释一切的悲剧?这谜底也许很久以后才会有人解开,然而从那时起,悲剧就已经注定。莱姆斯没能抱着凯瑟琳的遗骨沉睡,他能够超越生死的爱情在不断的怀疑、纠结和迷惘中渐渐蒙了尘埃。
凯瑟琳在漫长的审判中被击垮,曾经压抑不住的生气和野性仅余一丝残存的微光。她在战争中的错误和在医院的贡献被来回拉扯,最终判决是服刑两年。在监狱中,莱姆斯去看望过她一次,他本想告诉她不要放弃,还带了母亲的戒指,想要实现战争结束就向她求婚的诺言,可当他见到穿着囚服的凯瑟琳,数度想要张口,最终却只能背过身去,掩面而泣,留下一句“我会来接你”,便放下手中的百合花,逃离了那里。
他始终欠她一朵玫瑰。直到凯瑟琳出狱的那天,他也只是像这样疲惫地道别,将她送回家,然后头也不回地逃离埃克塞特。在伦敦居住的五十年间,他一直拼命压抑着不知为什么要压抑的情感,一次次地将见她的计划延迟,种在庭前的玫瑰开了又落,他总是没能找到最美的一枝。
☆、第 6 章
莱姆斯一直在雨中待着,直至双膝疼痛,不得不站起来。他缓缓捡起手提箱,颤巍巍地离开了墓地,前往凯瑟琳的故居。那矗立在村落尽头的原野上的小屋仿佛浸透了亘古的寂寞,独自坐落在灰茫的天空下。莱姆斯沿着原野上的小路向它走去,穿过细雨中挺拔的白桦和盛开的紫丁香,穿过飞掠而逝的岁月,在半个多世纪之前的春天中来到小屋的门前。没有上锁,他推门而入,迎接他的是一个落满灰尘的箱子以及扑面而来的记忆,他没有注意这腐朽的屋子周围满布的蜘蛛网和窗边蔓生的荒草,径直走向了箱子。
里面有两摞用丝带捆扎好的信件,一摞明显要更厚,也更新一些,莱姆斯犹豫着拿起较薄的那一摞,抽出了一封信。泛黄的信纸上用黑墨水工整地抄着一首诗:“散落在时间尽头的一代代玫瑰,我但愿这里面有一朵能够免遭我们的遗忘,一朵没有标记和符号的玫瑰在曾经有过的事物之间,命运赋予我特权,让我第一次道出这沉默的花朵,最后的玫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