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忙问如果留给他们,他们会怎么处理,得到的答复是无可奉告。
“我当时奶着你,一下子就舍不得了。人家都说二胎讨喜,我也不知道你该算头胎还是二胎,对于你亲爹亲妈来说,你是头胎,可对于我来说,你是二胎。可能你长在我的肚子里,还是算我的二胎吧,反正怀你呀,比之前怀你哥轻松,我没什么反应,也住得好,有专业人员照顾得妥妥当当,你也一直健健康康的没什么幺蛾子,后来生你也是没多大功夫就出来了。毕竟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呀,有感情啊,我又想着你可怜,刚出生就没了爹妈,唉,要是留给那个机构,他们又不肯给我说清楚要把你怎么着,我实在不放心啊……
“我当时没太多想就说要把你留下来,那个机构拿了一堆东西来给我签,大概是些保密呀以后跟他们无关之类的文件,然后他们给我出了出生证明,让你能有个合理合法的身份。我把你带回家,你爸抱着头一直没说话,他是个大好人,让他说不要你,他说不出口,这是条命啊!可要他留着你,他又觉得憋屈,自己想多生一个都犹豫呢,觉得难养,带回国也麻烦,现在却白白要养个无亲无故的孩子……他也没脸跟人提这事,为了俩钱让自己老婆去给别人怀孩子生孩子,虽然没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可咱们那些街坊邻居谁懂那个呀,肯定不会有什么好听的话说出来。”
易清谣怔怔地听着,心里一下子冒出个念头:怪不得我叫谣,是这个谣字……小时候大家嘲笑得没错,我就是个谣言,我一出生就是个谣言,但凡被别人知道了真相,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谣言……
也怪不得妈妈从小就舍不得在她身上花钱,妈妈一直算计着吧,在她身上花的钱不能超过从代孕她挣到的钱啊,否则那番折腾不是亏了吗?
“就这么的,我们在日本也待不下去了,把你带回来,就说你是我们在国外超生的,咬牙交了罚款,死活给你上了户口。你哥开始也以为你是亲妹妹,后来你爸过世之前,要我发誓以后有多少钱都是自己儿子的,不能给了外人去,你哥在旁边半懂不懂的,就听到心里去了。后来他再大点,私下里问我,我才给他说清楚。
“这事啊,我本来寻摸着没必要告诉你,是我不会做人,越养你越招你记恨,要是你再知道你不是我亲闺女,怕不立刻就跟我一刀两断,以后再也不管我们了?可我没想到啊,你哥大了,对你是那种心思……我思来想去,你跟我一刀两断没关系,你不撇下他就行,谣啊,你不会的,是吧?妈知道你,你是最好不过的孩子了,你不会的。你也是心软的呀,你也不忍心看你哥为你当一辈子苦行僧是不是?不管怎么说,他爹妈对你有恩呐,他爹就这一根独苗啊!要不是我把你招惹来家里,他也不会就这样栽在这坑里出不来,他总得娶妻生子啊!小谣,妈没文化,不会说话,但妈的意思你听明白了的,是吧?小谣,妈求你,你看看你哥吧,你看你哥……”
妈妈后来被贺清闻硬拉走了,而易清谣无力又僵滞地靠在那儿,耳朵里还嗡嗡回响着妈妈那些拖着哭腔的哀告:“谣啊,妈妈从过年到现在,一年都快过去了,就没睡过一个好觉啊,头发都熬白了!你哥说你们不可能,让我死了心,我也想死心啊,可我死不瞑目啊!你要我以后怎么到地下去见他爸爸?都怪我自作主张非要带回个女儿,害了自己亲儿子啊小谣!你忍心吗?你就算对我忍心,你对你哥忍心吗!……”
☆、35、
贺清闻把妈妈拉到他屋里,一阵争执之后紧跟着的是一串啜泣,声音渐渐压抑,直至几无动静。
然后,贺清闻关上门出来,停在几步之外。
易清谣现在根本不知该如何面对他,或许他也是同感,所以他目光避着她,低声道:“小谣,你……不要有压力,不要有负担,别听妈的,我只有痴心,不敢妄想,我知道不可能,我配不上你……”
易清谣难过已极,又觉得疲惫不堪。她抬手摁住太阳穴,闭着眼睛低声道:“哥,不是这样的,我……”
“我知道,你没有看不起我,可我确实配不上你,客观上就是这样。我知道你没法对我有那种心思,在你心目中我始终都是你哥,我们早就来不及了……”贺清闻苦涩地说。
他几乎将她的词都抢了,他太了解她,他知道这是她的心里话,也许若听她开口说出,就算再温和委婉,那也太痛了,于是他索性自己来替她说。
易清谣捏住眉心,用力揉了揉:“哥,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先休息吧,等睡一觉起来……明天再说,也许明天我就知道该怎么办了。”她不由自主地就说出了《飘》的那句著名台词。
“嗯,我已经跟妈说好了,明天一早我就送她回去,你安心睡吧,等你起来就不会看见她了,你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好好去上班,好吗?”贺清闻叮嘱道。
然而就算易清谣既是自欺欺人、也是安慰他地答应了他的这声叮嘱,他们俩彼此都知道,“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是不可能实现的。
第二天易清谣下班回来,发现贺清闻已经搬走了。
她给他发微信,他很快回复,说是住回原来的宿舍了,让她不用惦记,他早就习惯了,都挺好的,回头有空再来看她,如果她需要帮忙,也一定立刻告诉他。
说完这些,他又加了一句:“你赶紧办手续回美国去吧,都怪妈……归根到底还是怪我,耽误了你前程,还好只是耽误一年,不能再让我罪孽更深重了,你要是不回去,我这辈子良心都不得安宁。”
其实他们俩也彼此都知道,她或许不会再随意找他帮忙,他也或许不会再回来、至少不会再轻易出现在她能看见的地方了。
曾经那于他而言只是一层窗户纸的,却是支撑起她整个自我认知的一角承重墙,如今这一角轰然坍塌,她整颗心都散落一地,整个人都乱了,她需要相当一段时间与足够的空间,去重新拾掇,但到底能收拾到怎样的程度,却是她自己都无法预见的了。
易清谣又回到了……不,应该说是有生以来头一次,进入到一种纯然一个人生活的状态。
没有家人,也没有室友。
每天上班下班,很忙,或许不太觉得,毕竟以前的工作日,晚上也没法跟哥哥有太多互动,没人给热牛奶切水果,自己也能做,只是少了睡前那声晚安。
好在,还有手机那头的颜萧白。
她的身世,以及贺清闻的事,她没跟颜萧白说。
确切地说,是还没跟颜萧白说。
她没跟其他任何人说,但她知道,她总会跟颜萧白说的,这一直是他们俩彼此分享的秘密,不是吗?
只是目前她还不想说,说不出口。
一件事,在它让你还处于最困扰阶段的时候,往往是说不出口的,等到有一天,它沉淀了一些,让你能够消受了一些,能稍微抽身而出,略略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上平心而视了,才能畅快地向人倾诉。
比较难熬的是周末。
易清谣是有许多同学在上海,也新结识了关系很好堪称朋友的同事,周末可以约出去一起玩耍。然而无论在外面再开心再投入再忘情,回家路上,那种如同世界末日一般袭上心头的寂寥感,真真令人生畏。
她会被身边结伴的情侣与亲子、还有那些虽也是孤身一人、但一直在拿着手机快速打字嘴角含笑的人反复提醒,她目前孑然一身,再也没有家了。
无家可归,终点空无一人,谁也没在等你,再也没有什么期盼可言。
人的安全感与幸福感,来源于你知道今日之后,还会有明天,后天,以及无数个同样美好或更美好的日子在前方。
人的恐惧与空虚失落,也在于你知道今日之后,还会有明天,后天,以及无数个同样没有期待与寄托的日子,面无表情地排成看不到尽头的长队等在前面。
所有节日都变成了煎熬,你再也不想过节,你害怕又有什么节日来临,尤其是那些意味着家庭团圆的节日。
说起来,易清谣从小到大,有多少次不光是怀疑过、甚至是期盼过她不是妈妈的亲女儿?
这话她也跟颜萧白说过。尤其在智慧尽开、却还没有能够离开家的中学时期,她多少次幻想过,有一天一对慈爱和蔼的中年人找上门来,告诉她她其实是他们的女儿,他们来接她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