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及,一个小童叫嚷着跑进了院里,大喊“阿娘”。
妇人回过头来,抬袖擦了擦他脸上的几点黑泥,斥道:“呶怎地又去耍泥呐?方浆洗过的衣衫,又要重头洗来呐。”
小童躲着母亲的手,大喊“阿兄来了,阿兄在外面”。
家里哪有什么阿兄?妇人心中疑惑,放下籰子起身,携着小童的手往外走去。举目一看,却果在木栅栏外看见了个青衣的人影。
门口种了几株迎春,这个时令正巧开出了团团鲜嫩娇黄的花朵,团团簇簇地还沾着昨日的雨水,格外灵透喜人。而那青衣的人影正立在花下,徐风吹过,骚动花枝拨扰着他扬起的一缕长发。那人微微侧身,抬手轻柔地用修长的指尖抬起花杆,解下了自己的青丝,那姿态温柔仿佛不愿伤了任何一朵娇花。
而在这一回首间,那人流利秀美的侧脸弧度恰巧从翠色掩映的花丛中显露了出来。似江南湖畔的柳叶青,如雨后初晴的天际蓝,他便这么垂眸站着,唇角微微扬起,便已盛极了一季的春深。
听得身后脚步声传来,这人举目回头,含笑行了一礼,温声道:“大娘安好。”
这人实在相貌出众得紧,乍看仿佛是正当青葱的少年,也难怪那小童会误称他为“阿兄”。可若细观,却可发现他眉目安宁,神态稳重,那时岁月才能历练出的成熟姿态,实在是已算不上年轻了。
妇人的年级其实已可做他的婶娘,可此时被他这么温柔地看着,却还是忍不住红了脸,手忙脚乱地也冲他回了个礼:“先生怎么来了?”
这青年男子向来深居简出。众人虽不知他身份来历,但都隐隐觉得他是个有学识的大人物,所以也都不去相扰。他来此定居两年,大多乡民也不过只见过他几面。
“打搅了。”这青年纵使面对乡野妇人,却依旧恭谨有礼,吐字文雅,不急不缓地和声道,“这里有一筐鸡蛋,和几篮青菜,是我自己院子里的,若您不嫌弃便请收下。”
他弯腰,提起脚畔的竹筐竹篮,递了过去。妇人忙接了过来,还有些迟疑,不解道:“这……”
“我院中还有一房蚕种,都是今春育下的,您闲暇时可着人去取。”青年微笑道,“其他的别无长物,只有几卷书简。若是家中有启蒙的小童,也可一并拿去,供他们习读。”
“这、这奴怎么敢收……”妇人慌道,“这都是好东西,先生不要了伐?”
青年含笑摇头:“我用不上了。”
妇人怔了怔,随即明白了过来:“先生要走了啦?”
虽习惯了半山上有一位隐居的青年居士。但大多乡民心里面都知道,这位惊才绝艳的人物,早晚还是会出山去的。
“是啊。”果然听那青年低笑着应了一声。
随风摇动的桑叶瑟瑟,难得明媚的春日暖阳自叶隙间洒下金光,正好透入了青年秀美的瞳孔之中。他微微眯起眼睛,漆黑的眸子在灿阳下显出了几分浅棕,仿佛是溪水间被洗刷得正好的石卵琥珀。
那一刻,他的双目明亮,流转着动人的华光。
“我要回家去了。”
第79章 家宅
“谢大人,您怎么又来了?……哎哟这搬的是什么,赶紧给我吧。”
院里一通大呼小叫的声音由远及近,谢琻笑着一侧身,躲开了来人递过来的双手,打趣道:“怎么,练了两年功夫可有劲儿了。这是看我年纪大了,搬个东西都恐怕我闪着腰?”
沈搏空嗤嗤笑了两声,也玩笑道:“大人您整日坐在文案前,疏于锻炼,这万一伤着哪儿了,耽误的可是朝廷大事。我皮糙肉厚的,这种粗使活计还是让我来吧。”
“免了。”谢琻懒洋洋地端着手里的花盆往院内走,“要是让你家沈大人知道他不在京的这些日子里,我尽使唤你做苦力,回来了还不得好一通埋怨?”
当年满地乱跑、动不动就哭鼻子的小书童,如今已长成了挺拔如松的少年。许是常年练武的缘故,他的身形出落得比同龄少年更加高挑健硕,一身扎腰黛青武服衬得整个人是肩宽腰细,匀称有型的肌肉在衣服下若隐若现,小麦色的肌肤更是在阳光下显得朝气蓬勃。
当年沈梒离京时,他便经沈梒准许随了沈姓,后来又给自己取了“搏空”二字的名,取得是“凌云壮志,搏击万里长空”的寓意。在这股心气儿的作用下,这两年哪怕是无人看管,在习武上他也不曾有一日懈怠。有时谢琻看着他,都不禁感慨,或许这孩子未来真能长成一位悍将也未可知。
洪武一朝重文轻武的时代已经过去。如今新帝登基,已下旨意要重开武科。若他能在武科中博得头筹,前途必将一片光明。
此时沈搏空紧跟着谢琻的脚步穿过庭院,一路往内院走去。两人来到以前沈梒的卧房,谢琻推门一看脚步便是一顿,随即回头瞪了沈搏空一眼。
沈搏空清咳了一声,状似无意地调转开了目光,挠了挠头。
“你这小子,是不是又动我上次摆好的东西了?”谢琻毫不留情地斥道,“翅膀硬了,怎么天天就跟我作对呢?”
沈搏空叫苦不迭:“谁跟您作对了!我是想着——想着我家大人最喜欢在西窗下看书写字了,在那摆个书桌椅子,不是方便他用嘛!”
“我还不了解你家大人?”谢琻反问道,“他从不把公文带到卧房里,有什么需要处理的文书都是在书房里解决。这卧房就是睡觉、休闲的地方,以前西窗下摆的就是个软塌,他要想看点什么还能躺着靠着。现在被你摆上了个嗝屁股的硬椅子,真是煞风景……拿走拿走。”
沈搏空撇了撇嘴,嘟哝道:“……什么都由您说了算得了。”
“大人不在家,难道不由我这个内人说了算?”谢琻两手腾不出来,抬脚踹了他一下,“赶紧的,别让我催你啊。”
沈搏空“哼”了声,那模样有点不服气。
孩子还小的时候,不通男女之情,谢琻自称为“内人”他便也跟着信了,也就嘻嘻哈哈地如此称呼了。可此时的沈搏空已年近弱冠,早已明白“内人”这两个字所代表的缱绻情思和深刻含义。
在他的眼里,沈梒便是这天下最完美、最出众的人,这么说沈梒的“内人”怎么也该是个温柔知礼、貌美无双的姑娘才对。谢大人虽也好,但毕竟是个糙了吧唧的男人,还是个脾气不怎么好的世家子。以前的事是以前的事了,如今两年过去,沈大人回京之后难道还要跟这个不会疼人、脾气又差的谢大人在一起吗?!
沈搏空这么想着,总觉得惋惜不甘,总觉得这段感情是一朵鲜花插在了……那什么上。
谢琻眯了眯眼睛,一看这小子飘忽不定的眼神儿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正想开口再说,忽听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和咳嗽声。两人同时一回头,却见不知何时老仆已拄着拐杖,慢慢地从廊下绕了过来。
“爷爷!”沈搏空赶紧抽身过去扶住他,“你怎么出来了,不在屋里歇着?”
“我听见谢大人来了。”老仆笑着摆了摆手,在他的搀扶下来到了门前,“怎么又没规矩,在和大人顶嘴?”
“我……”沈搏空有些不情愿地正想辩解,却被老仆给止住了。
“行了,按谢大人说的去做吧。”老仆叹笑道,“知道你是为了大人好。但你想想,大人这么久没回家,一回来定然是想看到一切如故。这家具摆设,还是按原来的布置,不要动的好。”
沈搏空想了想,似乎也是那么回事儿。少年的脾气真是来得快去的也快,他转眼便将方才的不悦抛在了脑后,咋呼着去后面叫人来帮他一起搬桌子、挪椅子了。
谢琻看着少年的背影像一头健硕的小豹子,转眼儿消失在了垂花门后,不禁笑了下。他随即转身,扶着老仆进屋坐下,又将自己搬来的那盆花放在了窗台之上。
赤红威武的菊花珍品“帅旗”如今并不在花季,但一株花枝却生得是挺拔碧翠,生机盎然,不难想象若到了金秋之时定将再开出满眼夺目的艳色。
谢琻手指轻抚花梢,想着未来秋日的盛景,目光不禁渐渐柔和了起来。
老仆看着他的动作,又看看那盆花,不由得叹道:“还记得当年大人走时,满脸的都是不舍得,可最终还是狠了狠心将这花送回了花铺……连满园的白木香都让人铲了去。他是不愿意因自己不在,糟蹋了这些花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