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梒叹了口气:“如你方才所言……摄人心扉啊。”
谢琻“噗嗤”一笑,颔首道:“唔,英雄所见略同。”
此时沈梒的眉眼间才染上了浓浓的愁色。他明明站在这片疆土的心脏之上,几步外便是鳞栉次比和熙来攘往,触目可及之处无不是珠玉珍宝、锦绣织罗,可说是倾尽世间之奢靡富丽也不为过。可便是在这样的地点、这样的时刻,他的目光远眺,却似看到了乌云、不详和渐渐聚拢的阴霾。
“物极必反,盛极必衰……”沈梒微微闭上了眼睛,似再不忍看般,如梦呓般轻声道,“我国,实已处在高峰的脊背,多走一步、走错一步,便是万丈悬崖。”
近年来,国力昌盛、民富力强,但与之相伴的却是边境的兵马废弛,京城贵族的奢靡之风盛行,贪污腐败的风气愈发严重,官场之上经邦济世的良才没落,反而擅场面、好铺张的邝正之流得到重用。
一切的一切,都还是隐藏在这繁华盛世之下的细丝微毫。但智慧之人纵观经史,心怀四海,已能从蛛丝马迹中看出衰败的征兆。
万民同庆的极乐景象倒影在谢琻黑色的瞳孔之中,让他的双目看起来有些淡淡的妖异,他凉笑着道:“北方边境蠢蠢欲动,两年之内必要用兵,而我朝已经十几年没有打过一场像样的仗了。老将已经挂甲,新将却尚未长成,我们看似强大的外壳下掩藏的确是不堪一击的空心。藩国此时送这么一队庞然大物来震慑我们,其心可诛。”
“若是将来对北方用兵败北……”沈梒的声音低了下去。而不用他说,谢琻也明白。
成一夕,则四海来朝;败一夕,则倒戈相向。
心头仿佛被沉重的巨石压住,沈梒深深叹了口气,再无心看下去,转身便要离开,却被谢琻拉住了手腕。
他定定地凝视着沈梒的眼睛,如同发誓般沉声道:“让我帮你。”
沈梒一愣。
“我知道你打算做什么,让我帮你。”谢琻微微上前一步,靠近他,低下头像望入他的灵魂那般看着他,“我八年前便读过你的文章,那时我便知道我们志趣相投,天下再没有我们这般默契般配的人。你的所思亦是我的所愿,良青,别再拒绝我。我们携手,来让这锦绣江山再延绵百年。”
沈梒浑身不可抑制地一颤,谢琻的眼睛仿佛有蛊惑人心的魔力,让他多看一眼便要沦陷。
“你若与我志同道合,自会帮我。”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但那声音却显得有些苍白和无力,“跟我们携不携手,没有关系。”
谢琻扬眉一笑:“怎么没有关系?与你携手,我便感觉自己有使不完的劲儿。”
说着,他的手慢慢下滑,找向沈梒藏在广袖下的指尖。沈梒猛一抽袖,狠狠瞪了他一眼,再不愿多说一句转身向楼下走去。
谢琻没有追,他站在楼上,眼中闪着志在必得的光芒,低笑着追着那仓皇离去的身影问道:“良青,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承认,这世上除我之外再无能与你相配之人?”
第21章 草马
五月的藩国朝贡给全国子民和朝野上下带来了极大的震动。
百姓们不谙朝事,看那白象游街只是感觉新奇、华丽、有趣。一时间胡服兴起,胡器胡乐胡女被炒起了高价,这场盛事给民间商业的刺激一直持续了好几个月才消退。
然而朝堂之上的有识之士们,却在这极致繁华的背后看到了藩国的野心和本朝令人不安的未来。五月朝贡结束之后,以谢氏、言氏为首的世家及御史台等诸多文武百官纷纷上奏,恳请洪武帝下旨兵部彻查上至禁军、下至边疆驻军的编制问题,严审军部账目,开源节流为未来用兵北部做准备。
然而彻查军队编制、审核账目又狠狠戳到了邝正的痛点。这位权倾朝野的天子宠臣奋起反击,率领一众门生子弟及吏部元老们连连上疏,一方面高歌本朝国泰民安、洪武帝英明神武;另一方面则暗戳戳地指出,任何在此等盛事请求囤兵驻军的无疑都是乱臣贼子。
两拨人再次在朝堂上斗得满地鸡毛。
洪武帝烦不胜烦,连罢了两次早朝才让众如狼似虎的臣子们稍微消停一点儿。随即这位皇帝并未急着表态,而是按下了所有的请奏和弹劾,仿佛是想来一个眼不见心不乱。
世家和御史们都开始暗中着急——难道这一次,又让邝正那老贼抢了先机?看似风平浪静的朝堂之下,涌动的皆是百官的不安与焦虑。
“越是这个节骨眼儿上,越急不得。”沈梒对谢琻说,“你让令兄和同僚们都把手里的奏折按下,给皇上点考虑的时间。”
最近已经入夏,京城四处都燥得如同窑炉一般。唯有沈梒这小院背阴,又有一棵大桂树做遮挡,夏夜里摆个竹椅躺在院中乘凉最是舒服。谢琻已经连着三日翻墙而来,赖在桂树下不走,沈梒拿他没办法,只好随他去了。
谢琻侧躺在竹椅上,一双眼睛黏在了沈梒的背上,懒洋洋地笑道:“我也是这么说的。偏偏二哥他急得很,生怕错过这个良机。”
沈梒手里拿着个木桶,正在浇花。他在三月份的时候往院子里挪了几株白木香,本是爱这花生得团团簇簇,半是鹅黄半是茭白,颇为可人。细闻幽香扑鼻却不浓烈,根茎又可入药,有理气疏肝、健脾消带之效。
可是养起来了却才知此花麻烦,不耐酷暑亦怕淹泡,浇水施肥都得小心翼翼。愁的沈梒每日拿着本《群芳谱》,如照顾孩子般呵护着那几株娇贵的花骨朵。
谢琻嫉妒他一门心思都放在花上,故意发出些哼哼唧唧的怪声。然而沈梒却似没听到般,蹲下身手指轻按着花根的泥土,随口对谢琻道:“皇上此时不动,是因为邝正那句 ‘乱臣贼子’戳中了他多疑的软肋。但皇上也不傻,你们所说的那些兵马废弛、将帅缺乏的问题他心里也都有一本账。此时要做的,就是静待皇上自己把这事儿想清楚。若是此时你们再咄咄相逼,不正中了所谓’乱臣贼子’的圈套了么?”
谢琻爱极了他这副醉心花鸟风月,却又能信手指点江山的模样,便想逗他多说两句,“你怎知皇上是真的在仔细考虑?而不是被邝正给蛊惑了?”
“我亦是猜测,但起码有七分把握。”沈梒站起了身,瞥了他一眼,“若想不着痕迹地推皇上一把……你倒是有个不错的门路。”
谢琻其实早就盘算好了,此时被他说破,心里更是欢喜得痒痒。立刻从竹榻上一跃而下,扑上去一个熊抱搂住了沈梒,笑嘻嘻地蹭道:“良青真乃我知己!你怎么这么了解我在想什么,爱死我了……”
沈梒羞得面红耳赤,木桶“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一双手推又推不开他,被这个登徒子上下其手摸了个痛快。
六月初的某日,洪武帝信步游访至东宫,正好碰上谢琻带着太子在读史,那日恰好学到了祖皇帝建立木兰围场之初的盛况。
洪武帝默默地站在旁边听了半晌,末了后问太子今日读史心得,太子恭谨答道:“儿臣以为,秋弥之际,内可强兵健马,外可交际北部,更彰显了我朝揆文奋武的风习。逐鹿林间,也是另一种开疆拓宇。”
洪武帝听了,当场没说什么便走了。但却于第二天发了道旨意,要于今年九月恢复荒废了近二十年的木兰秋弥。
这道旨意无疑让谢氏等世家和御史们大松了一口气。木兰围场紧邻北境,之前秋弥之时都会要求所有北部部落首领前来觐见,从而进一步稳固对北方少数民族的控制。想必这一次洪武帝决定再临木兰围场,便已侧面证明他对北方军事部署的关注。
而邝正一党也并未因秋弥之事太过跳脚。围猎又不等于查账,反而是此次的围猎给了他们一个喘息的机会,能够趁洪武帝离京之时赶紧填窟窿、擦屁股。
一时间,两下相安,皆大欢喜。礼部开始着手准备洪武帝出京仪仗,并宣少数民族首领们前来觐见的文函,沈梒顿时又忙了起来。
洪武二十五年的八月初三,洪武帝自京城启程前往木兰围场,临行前命太子监国,两位亲王、一位大学士及内阁首辅邝正总理诸事。
此去围场,路上便走了十多天。皇帝出行仪驾浩浩荡荡,自随行的文武大臣侍卫,到宫妃侍女内监,至拉运御用物品的马车,一队行人车马绵延铺陈了总有五六里路。自蔺沟至喀喇河屯,每日换一个地方走了九日,第十日上到达十八里营地,与前来恭迎圣驾的少数部落首领会晤,这才扎下营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