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他的意思,结香低头,感觉男人的手掌落在了她的肩膀上,微弱的颤抖了一下,她细声细气的说道:“……我知道……我不会告诉黡染的……”
洛凝松了口气,垂下的视线里带着仿佛清秋的寂灭。
良久,他再度开口,“结香……你知道的……我喜欢黡染……”
不让他继续说下去,低头的结香接口,“我知道……”不知怎的,她忽然有了勇气,又接了一句,“其实,黡染也是喜欢你的。”
“……我知道……”过了很久,他轻轻的回应。
她却觉得自己犯了天大的错误,转身落荒而逃。
半月之后,白花花的赎身银洋堆到了老鸨面前,当着满楼的人,黡染把卖身契撕成雪白一片,轻轻笑着,她坐等洛家来接她堂堂正正登堂入室。
结香看黡染笑得得意洋洋,却清楚的看到,那笑容到不了她的眼底,眼底,依旧是一片无着落的凄迷离乱。
黡染不快乐,她知道。
下午时分,洛家派人来接,她提着黡染的细软上了车,看着车子向深宅大院而去,结香向外望着,忽然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她一惊,还没等她动作,黡染已握住了她的手,用力,疼到骨髓。
那学生站在路边,萧瑟的看她们离开,而车里的黡染目不斜视,坚定的看着前方,一手握着她,一手,紧紧握着胸前的坠子,用力到手指都泛白的程度。
结香垂下了眼睛,那坠子里,是那学生画给黡染的小像。
她看着脚下阳光灿烂射进来的影子,只看到黡染头上胭脂色的珊瑚簪子上细细的流苏轻轻摇动,一痕荡漾。
黡染以太太身份嫁到洛家去,洛凝爱屋及乌,总把乖巧的结香当妹妹看,整日里锦衣玉食,昔日干枯瘦小的少女,出落得清秀可人,常让邻家少年侧目。
嫁到洛家两年,洛凝把黡染疼得什么一样,千依百顺,那双清冷的眼睛凝着她的时候,只有温软。
这天,黡染拉结香出门,不要随从,沿路走着,忽然,她停住了脚步,望向道边一间画廊,她鬼使神差一般的走进去,满眼,全都是落寞的绝色女子,或古或今或中或西,却无一例外,画的都是黡染。
结香有了不祥的感觉,她死命拉着黡染,她却动也不动,直到画廊里走出了一个男子。
那是黡染当年芳心暗许的男人。
看到黡染,那男人如遭雷击,动弹不得,黡染却轻轻甩脱了结香无力的手,走上前去,微笑,“……你长大了……”
她轻轻笑着,因为回忆而妩媚柔软起来的容颜,美丽如同初春倒映湖边的弱柳。
在那一瞬间,结香知道,什么都完了。
她脑袋里轰的一响,想起的却是洛凝一双清冷眼睛。
他知道了会怎样?那么爱黡染的他要是知道了现在的事情会怎么样?
她无法阻止,却又要替他们隐瞒。
因为,不能让洛凝知道。
洛凝知道了会难过、会痛苦的……想到他的心情,她胸口就无法抑制的疼痛起来,一时间天昏地暗,结香痛楚的弯下身子,眼前发黑,大口的喘着气,气管里刀割一样疼痛。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她只知道,当她清醒过来的时候,已坐在洛家的大厅里了,洛凝曲了单膝在她面前,担心的看着他,秋水仿佛的眼睛,在她看来,隐约有寂灭的琉璃色。
“没事吧,结香?”
“没事……”她勉强回他一个笑容,下意识的揉紧了手里的帕子。
洛凝点头,站起身来,修长的指头搭在她额头上停了一会,才放心的吁了一口气。
大概是从她的反应里推测出了什么,洛凝没有追问她,为什么黡染没有一起回来。
接下来的发展,就象那时候流行的鸳鸯蝴蝶派的小说一样,黡染和旧情人暗通款曲,结香规劝无用,也只能睁一眼闭一眼,哪知爱火复燃猛烈,最后,两人携手私奔。
黡染出走那天,结香死命挽着她,不让她背叛洛凝而去,看着妹妹,黡染好言相劝挣脱不得,不禁也沉下了脸,丰满娇艳的嘴唇一抿,只上下看看自己的妹妹,眼神里带几分刻薄,“我走了,岂不是也趁了你的心愿?”
“……趁了我什么心愿?”结香心虚,低了头,却不肯放手,手腕上景泰蓝泥金的镯子撞上黡染腕上双龙衔珠的翡翠镯子,叮当一阵乱响。
黡染只拿眼看了她,冷笑,“你对洛凝的心思,除了我,怕是没人看出来,你替我遮掩,有多少是为我着想?只有你自己心里明白!”
这句话一说,结香如遭雷击,她呆呆的松了手,黡染却不忍起来,转而软声安抚,“我走了,你如此娴静温婉,和我长得又相似,他定然会移爱给你的,还怕不能得个名分?”这样也好,负了洛凝,她本来就心里有愧,但是留他一个结香,便算还了所有。
结香看着她,看着看着,笑了起来,凄惨。
原来,在黡染心里,洛凝的爱情是如此廉价而又不值得珍惜的……
原来,洛凝的爱情是可以随便送给谁都没关系的……
原来,自己是如此渴望得到洛凝的爱情,即使只是一个微弱的可能,即使那是被自己的姐姐所抛弃、施舍给她的爱情,即使她在这份爱情面前扮演的是一个被施舍、被怜悯的对象。
即使,那是黡染不要的爱情……
在黡染眼里弃若弊履的,却是她辗转反侧求之不得的爱情。
真是软弱没骨气到连她自己都觉得想笑的地步。
她淡然看自己心里的心魔占了上风,一根一根松开了指头,看,多简单,这样,就能夺走那男人心爱的女人啊……
黡染得意一笑,提起包袱向门外走去。
目送她出去,当那道湖绿色的身影走出月牙门的瞬间,结香忽然追了出去!
不行!她不能走!她走了的话,洛凝会伤心的!
她奔出大门,只看到黡染已上了马车,追上前,只有一地烟尘,她刚跑了几步,却看到巷子口打横里又出来一挂马车!
翻转、马嘶、人喊——她眼睁睁的看着黡染的马车被撞的四分五裂,她娇艳的身体被抛出了马车,委顿于地。
偷情、私奔、然后在私奔的途中与情人双双死去,黡染的一生,连死,都充满了戏剧性。
站在灵前,看着被一层白布覆盖的黡染,结香心里是空荡荡的悲凉,眼泪却无法流淌出来。
如果那时候,她没有放开手……如果那时候她没有被得到洛凝的爱情这样甜美的陷阱所诱惑……如果她那时候反对到底……是不是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她心里乱纷纷的,一片凄迷。
就在这时,有人从后面轻拍她的肩膀,她回头,看到的是洛凝。
洛凝看着她,以一双寂寞清秋似的眼睛。
然后,他轻轻弯起了嘴唇,安慰似的笑,“……即便黡染不在了,你也是我的妹妹。”
结香看着他,于是,潸然泪下。
“……不要难过……”他低低安慰。
她却只是摇头,她对不起黡染。
黡染死去的时候,划过她脑海的第一个意念却是,洛凝该怎么办?他会怎样难过?
这样除了洛凝什么都不能思考的自己,根本就是一切的罪魁祸首!
额头抵在他黑色的丧服上,她低低的、细细的说道:“……黡染……黡染她是喜欢你的……”企求着什么原谅似的,她不断的说着,洛凝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闭上了一双眼睛。
“……我知道……我知道……”他再一次认同她的谎言。
结香在他怀里抬头,看到的,是一点水光也无,干涸如砂的眼睛。
最深的悲哀如火,将眼泪都焚烧枯干。
结香闭上眼睛,任凭泪水纵横。
黡染,你知道吗?你不要的这男人,爱你,一生一世,可以原谅你的一切,他给你的,你不要的,我却求不得,因为他不肯给我。
求不得,三字,底定她一生命运。
又是一季春残,撑着一柄江南油纸伞,结香站在巷子口,等洛凝回来。
春残香销,雨水寂寥,连她伞子上的白娘子都静静的唱着寂寥,只有不知道从那个高墙里传出的胡琴低低哑哑的吱呀着,仿佛美人迟暮。
春雨厌厌的的凉着,象是生了病似的,一丝丝都□□般的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