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微一颔首,盈盈远去。那次会面第五个月,皇叔路恒昀篡位逼宫,皇帝遇刺,皇后纵火殉情——皇后出身江湖,对危险的判断比常人都警觉些,她一早就在北宸宫布下机关,全身而退不在话下,但她没有。自杀,比被追杀,向来体面些,所以皇后不逃,安然接受死在禁宫的命运。
身如不系之舟,太子也同样如此。但她一个闯入者,是不明白的,她刻苦练武,看在皇后和太子眼里,不过是螳臂当车吧。
她的出现,是太子生命中的意外,他那样狂喜而悲哀地爱着她,但他从来不相信自己能够善终,所以从来没有相信过同生共死的誓言——她在鸿和二年的雨夜才悟到这一点,她为此恨意满腔。
她是太子的内子,却只是外人。上穷碧落下黄泉,他根本没想过要带上她,自作主张地让她苟活于世这么久,这么久。
“三哥,我做了个梦。”樟树托梦,说太子还活着,而她很想信一回。
按鸿和皇帝路恒昀所言,太子自请为父守陵,张木匠在檐下喝酒,提议去皇陵找太子,让他们团圆,或者,是让她死心。
但这要准备足够的钱财,上下打点。张木匠出去晃了一圈,找来一套骨画给她做参考,指了一条生财之道,让她绘制春宫版画。本朝女子十几岁即出阁,对情……事尚懵懂,家人担忧她入了帷帐闹笑话,会请人在嫁妆箱内壁刻上几幅画,隐晦称之为“压箱底”。
她仔细一想,一张脸绯红,但这种营生来钱快。那年购书,小贩确实说过,艳情画本销量大。尽管她已是妇人,仍觉羞臊,把自己关在房间好几天,才绘出一幅,匆匆放在张木匠手边,跑开去烧水。
张木匠没看,仍在劈柴,照例赤着上身,一身好肌肉。她默默坐回来,在廊下把他衣裳上的扣子钉紧,不期然想起他身披盔甲,把她救走的那一幕。
当得知她真实身份,将军傻眼了:“怪不得外头闹哄哄的。你来头太大,我不能抛头露面卖艺挣钱,可我也不会别的啊。”
他提防她再度寻死,在她床边守了一宿,有了主意:“嘿,我看过别人劈柴!”
就这样,世间再无太子妃司雨雪,人们对她的称呼变成了木匠他三妹。三妹接连几个嫁妆箱都顺利售出,掂着碎银子颇困惑:“这么好卖?”
“好卖。”张木匠仰脖灌酒,有了新主意,“每年出嫁的女子毕竟有限,我看不如直接改绘画本,谁都能买。”
她想见太子心切,笔不停歇,绘出数幅交给张木匠。张木匠拿出去找人印制,回来跟她提意见:“别人都夸含而不露,优美动人,能当艺术品把玩,但是要多挣点,就得往俗里画了,改改。”
她困惑:“怎么改?”
张木匠指了指画中人:“好说!男人改丑点。”见她仍不太明白,遂坦率告知,这种画本多半是被男人买走,但是有几个男人生得眉目如画,风流倜傥?多半也就是村里的二保,其貌不扬嘴很甜,大姑娘小媳妇被他撩得春情满面,那就够了。
她哦了一声:“我这两年只见过你,已经想不起平常男子长什么样了。”
张木匠似乎很开心,凑近她:“听你的意思,我尚有几分姿色?”
她瞅他一眼,不理他。张木匠剑眉星目,英气十足,颇具男儿气概,远比村里的二保讨女人喜欢。为了遮人耳目,他对外把她的身世说得惨,克夫又克子,命又苦又硬,没人肯来提亲,但他自己就不同了,两年来,求亲的人络绎不绝,哪怕他如今只是个木匠。但他总笑笑地看看她,对媒婆说:“要嫁我也行,但得跟我一起照顾我家表妹一辈子。”
媒婆不乐意:“虽说你表妹浑浑噩噩的,但嫁个鳏夫、老光棍也不是难事,你这又是何必?”
张木匠不高兴了,把人往外推:“我不想让我表妹再吃苦。”
她劝过他:“我怕是好不起来了,就这样了,你别陪着我熬。”
张木匠瞪眼:“你以为我愿意?但沾上你了,一辈子都是麻烦,到时候必然会坑了我婆娘我儿子。”
所以他干脆不要有什么婆娘儿子。她很愧疚,若非被她牵连,将军何至于沦为罪臣,平日外出还得乔装改扮。其实,将军救走她的时候,戴了头盔,被人认出来的可能性不大,但他仍万分当心,一旦有万一,就会置两人于死地,马虎不得。
生存已不易,更妄论娶妻生子,美满一生。她心难安,破天荒下厨,为张木匠烧了几道小菜。她厨艺不佳,简单的炖肉还弄咸了,张木匠递双筷子给她:“没事,只要有酒,这种猪食我能吃一大盘。”
酒是上苍的恩赐,她说唐简说过:“喝酒才是活着的真正目的。”张木匠看她一眼,“你的话比过去两年都多。”
她斟了一杯酒,小口喝完。两年了,唐简的《幽窗记》完结了吗?张木匠和她碰杯,问她:“想到了什么?”
她摇摇头:“想起前生很多事情。”
仿佛已是前生了。她想悄悄去看看未婚夫秦岭,却偶遇唐简的小说,继而结识了太子路顺祺,从此一生颠覆,这真像唐简笔下的一场闹剧。
张木匠喝着酒,谈着大好前景。一晃,皇叔路恒昀登基已两年有余,局势稳定,一直胆战心惊的达官贵人遂也放松了些,开始穷凶极恶地享受,玩得荒唐大胆,颇肯花钱,他打算跟仁寿堂谈买卖,研制各种闺房秘药。她也能出点力,在画本里提几句丹丸,广而告之,刺激销量。
一个好端端的将军,竟被逼成了奸商,她惭愧:“如果没有惹上我这摊子破事,你……”
张木匠打断她:“哪有那么多如果,命数就是命数。你以为路恒昀能放过先帝的军队?不救你,我现在过成什么样,也很难说。”
她不说话,仗着酒意,躺倒在庭院的青石板上,仰头望向星空。已是初冬了,地上沁凉刺骨,张木匠学她的样子,也躺下来,跟她讲起以前在边关,也经常枕戈待旦,一抬头看到天空,星子清明,像一盏盏酒杯欲坠未坠,只想伸手去取。
她心震动,这样的感受,她也有过。在那年七月,她醉卧芳草丛,和太子交付了真心,太子说:“三郎,我想护你周全。”他确实做到了,可是,这让她恨上他。
你应该让我陪你去死的。
她眯起眼,寻找着牛郎和织女星,张木匠指给她看:“今晚只见牛郎星。”他坐起喝了几口酒,给她讲《浮槎》的故事,说是天上银河和地面大海相连,有个人突发奇想,立下大志,要去探访银河。他做足准备,乘上小筏子而去,起先不辨晨昏,茫茫忽忽,渐渐地星星越来越大,终于到达一处宫殿,宫中多人在纺织,又见一名男子牵着牛,让它边走边饮。此人归来,到蜀郡拜访高人,高人告之,某年某月某日,有客星犯牵牛宿,他核对时间,发现正是自己抵达银河的时候。
听完故事,她静默良久,张木匠以为她睡着,回屋给她拿来一床被子。她不做声,泪水悄然滑落,不可断绝,在地上形成一小滩水迹。
她和太子的相识,也许亦是如此。偶然间相逢,是她生命中的神迹,但在旁人眼中,如一闪而过的星光,无法多停留一刻。
仁寿堂制药的医师各有分工,有人以捣鼓延年益寿的丹药为主,另有医师则精于研制催情丸,连药丸的名字都取得微言大义:貂蝉入帐来、白头翁喜乐膏,玉股清凉液……同性异性,包罗万象,还体贴地附上药性功能解说,既直白,又引人遐想:十八年来堕人间,吹花嚼蕊弄冰弦;轻拢慢捻抹复挑,从此君王不早朝……不胜枚举。
到了鸿和三年,张木匠和仁寿堂合作的生意越发红火,他早出晚归,忙碌异常。她担心他被路恒昀的暗探发现,提醒了几次,张木匠笑笑:“他的大位坐稳当了,对我们没那么盯防了,你改扮改扮,也能出来透气。”
她保持警惕,绝不出门,托张木匠寻来种子,种了一丛牵牛,攀附于院里的银杏蜿蜒而上,朝开暮死。
她喜爱在花前劳作,陪张木匠喝点小酒,思忖若有天彻底安全了,要换个向阳的院落,种上满园蔷薇——有天她发觉居然在设想“将来”时,倏然呆住。
终于不再一味求死,竟然,对这人间苦海,有了些许眷念?她在案前枯坐,天黑透了仍未掌灯,把张木匠吓了一跳,飞扑进门,一迭声喊她:“三姐!三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