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太医和几名宫人一直忙了很久,伤口清创,上药,包扎……直到最后将所有带血的被褥地毯都清理干净,天色已经微微发白了。伤口并不深,只是流血太多,又有余毒影响,以致于他还没醒来。
陶源望着他,他昏迷着,剑眉蹙着,双目紧闭,唇色惨白,俊雅的面庞没有一丝血色,纱布几乎将他上半身都裹起来。陶源知道那下面是一条长长的伤口,从右胸斜斜向下,直到左腹。脑中忽然映出记忆中的他,站在落英缤纷间,轻轻一撇嘴,笑道“这小伤已无事了”。陶源知道那伤并不很严重,可就是忍不住颤抖,耳边似乎总是有嗡嗡嗡的声音。
忽然醒悟过来,为何会有这么多难民忽然涌向王城?还有暴民来围住王宫?这一切和自己多年前的经历是多么相似!
接下去会发生什么?那些从不曾忘记从不愿想起的记忆,忽然又在这一瞬间涌上心头,和焦灼的心不期而遇。城墙下站着的密密麻麻的难民,如暴雨般飞来的石头,火海,热浪,焦味,尖叫……陶源浑身冷汗,一阵阵心悸。
察觉到床上的人似乎微微转了下眼珠,陶源温柔唤道:“墨曜。”
他神情朦胧,迷迷糊糊道:“不要再离开我……”
陶源握住他的手,轻声道:“嗯,我在,不离开。”
他似乎弯了下嘴角,又沉入昏睡中。
你刚才呼唤的人是谁?是我,还是你寻了多年的那颗星星?猜测到答案,陶源觉得自己心疼得要立刻死去。
将计就计
外面又传来嗡嗡声,似乎比刚才的声音更大了些,是那些暴民冲进来了吗?如果是这样,那我就用四维术……
陶源知道这不是脆弱的时候,逼迫自己强打精神,端坐着,听着外面的动静,静静等待事态发展。
外面又渐渐安静下来,似乎一切秩序都慢慢回归到正常,侍从进来端上早膳。陶源只让人放在外边桌上。
等待,到底是一种煎熬还是一种幸福?每一刻都漫长得像是一生。不知过了多久,他睫毛颤着,缓缓睁开双眼,目光在空气中搜索着,终于寻到床边守候的人,迷蒙地望着她。
陶源也只是静静望着他,沉默着。
片刻后,他似乎清醒过来,努力睁眼,看清身边的人,问道:“陶源,是你?”
陶源点头,微笑道:“嗯。你醒了。”
墨曜似乎有些吃惊,问道:“你为何在此?”
陶源现在才懂,原来一个人真的可以难过到,没有情绪,没有表情。她一阵心悸,垂头道:“我……不该在此。”
墨曜似乎想坐起来,痛楚表情在脸上一闪。
陶源轻轻按住他,柔声道:“你别动。”
他强自镇定,双眉紧锁,面色似乎又白了几分,望向陶源,道:“你有些不对劲。吓坏了?”
他似乎想去牵陶源的手,陶源将手放到他掌心中。
墨曜眼中显出神采来,嘴角微微一弯,浮起一丝笑意,轻声道:“陶源,你过来。”
陶源把身子凑过去。
墨曜又道:“再过来一些……”
陶源只好又将头凑过去,越来越近,近到能感受到他的呼吸。她觉得自己的心狂跳起来。
“假的。”他的声音轻微的像蝴蝶扇动翅膀。
陶源惊愕地抬头,他正望着她,眼神明亮,含笑道:“不要担心我。”
可是我昨夜明明见到你的伤口那么狰狞,鲜血浸透了被褥。
墨曜问道:“你一夜没睡?”
陶源愣愣地一点头。
“陶源……”他眼中的光芒闪烁着,似有些激动,又有些无奈,沉默片刻后,命令道:“你现在回去补觉,睡醒了再过来看我。”
徐太医过来复诊,陶源退出来,回到自己之前的偏殿中。何好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有人端来饭菜,陶源胡乱吃了些。食物将她身体重新激活了,一夜间,身体和大脑都承受了太多的惊恐和伤心,姗姗来迟的疲惫感袭来。
等陶源醒来时,日头已经偏西了。
墨曜坐在床上,似乎在等人。他脸上有了些血色,不像之前那样惨白,见到陶源进来,虚弱的神色又添了一份神采,他向她伸出手来,轻声道:“过来。”
陶源扶住他的手,眼中一片酸涩。
为何你总是这样故作坚强?为君者必须戴着冰冷的面具,对所有人都戴着重重伪装?
墨曜一瞥周围的侍从,道:“你们都出去。”
屋里的人心领神会,快步离去,屋里只剩下陶源和墨曜两人。
他望着陶源,微笑着,眼神中透出一丝自嘲,感慨道:“为何每次考试都要败给你?”
陶源一愣,问:“什么?”
墨曜自嘲道:“我又失算了。何好怎能拦得住你呢。”
陶源回忆着,耳边响起何好的声音“大大哥说没事,叫你不要担心”。是的,何好说过,只是自己当时心中一片混乱,没听进去。
陶源想了想,问道:“所以你昨日早知道那些难民中有刺客?”
墨曜点头,又一摇头,道:“我知道那些难民有问题,但不知道他们会如何动作。没料到那些杀手会忽然出来胡乱砍杀,只好叫人速去制住那些杀手。当时场面混乱,我正担心事态会无法控制,谁知,忽然冒出来一些刺客,竟然追着我。”
陶源心中一紧。
墨曜云淡风轻一笑,道:“我便将计就计,将那些人逐一击倒,只留下最后一名武功最强的,让他……以为自己得逞了。”
他说得如此轻松,但陶源知道高手过招,差之毫厘就是生与死的区别。
“可你为何要受这么重的伤,你昨日流了好多血……”陶源回忆起昨夜所见,禁不住又一阵心悸。
墨曜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问道:“你见到伤口了?”
陶源点头:“嗯。”
他愣了下,讪讪一笑,道:“谁叫我威名远播。不让他的刀上留点血,只怕他不会相信我真的受伤。”
陶源一愣:“你是故意受那一刀?”
墨曜又轻松笑道:“其实我控制好分寸的,那刀伤不深,不碍事。只是没料到他这样的宗师,也会行如此卑劣行径,竟然在刀上下毒。”
陶源皱眉道:“所以是苦肉计?”
墨曜一点头,又一摇头,道:“什么苦肉计……是将计就计,引蛇出洞。他们以为我受重伤,国中必然大乱,以为是千载难逢的良机,有什么坏招,便都要忍不住使出来了。”
陶源接口道:“所以昨夜便有暴民围攻王宫了?”
“是的。我和云盛提前计划好应对之策,只是依计行事。”墨曜赞同道,脸上露出一丝难为情,可惜道,“只是昨日之事过于突发,没来得及提前告知你。”
陶源回想他刚才的话,又问道:“你知道那名逃走的刺客是谁?”
墨曜面色一沉,点头道:“知道,邾国的无法天。”
当年暴民围攻须句王宫的风暴,和这次的手法如出一辙……
“陶源,对不起。本以为我这里是最安全的。”墨曜柔声说道,将她的思绪从记忆中带回来,他似一个犯错的孩子,轻声道:“早知如此,还不如把你安排到别处。”
陶源觉得耳朵好烫,低头道:“嗯……我还是觉得在这里比较好……在别处只怕我要疯了……”
“陶源……”墨曜嗫嚅着,敢去敌人刀上挨一下的勇气似乎都消失了,语气变得胆怯。
陶源望着他:“嗯?”
墨曜脸上露出羞涩,眼神忽闪,双唇颤抖,犹豫再三,轻声道:“你刚才的话,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可好?”
陶源低着头,认真道:“太后昨夜她在这里流了好多眼泪。”
“哦?”墨曜没有听到想听的话,神色间有些不满,转念一想,却又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兴趣满满地问道,“她和你说什么了?”
“嗯……太后没和我说什么特别的。”陶源脸上一阵发烫,忽然脸色认真,对墨曜严肃道:“幸好你没事。否则上鲁国可能真的要乱了。”
墨曜神情困惑,问道:“什么?”
陶源替他头头是道地分析起来:“太后膝下只你一位王子。你又没有子嗣。这确实是上鲁国的极大隐忧。若你有事,恐怕敌人还没来,上鲁国自己就要先内乱了。”
他神情似乎有些不对,陶源急急住嘴,抱歉地笑道:“对不起对不起,这是你国的内务,容不得我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