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从那开始,连我这样的愚人也忍不住对世界的本质、对人这种生物的本性产生好奇。
我受难的时候他们对我百般呵护,然而待我如他们所祝愿的早日脱离苦海,却只落了个讥讽。
恰好碰上国文老师的自白课(我的老师是个真真正正的圣人,倒不是他悲悯宽宏,而是他一天三次地对自己施以严厉的苛责),顺带一提,他的记性真好,连几十年前的话也仍旧记得。
“作为朋友,我希望你能好,然而正是作为朋友,我又极不希望你好——至少不能比我好。”
这还是朋友呢,要不是朋友呢?
人啊,这种生物,总是对他人有种不涉及己身利益的同情与怜爱。也大多只会这样有着这样斤斤计较的怜悯。
我得出这样的结论
…… 】
“芥川,你一天到晚都在写什么呢?让我看看嘛。”
中也总是对我的写作异常关心,这份超乎寻常被羊的其他成员注意得一清二楚,连带着他们也对我这个外来者……的写作分外在意。
没错,这里在座的数人中恐怕只有中也是真正地将我当伙伴,其他人呢,暗地里都对我诸多微辞,不过只是碍于中也的情面不说罢了。
但有一种情况是例外的。便是在对待“我究竟在写些什么”,他们都抱有一致的心情和态度——期待。
几双大大的眼睛一齐巴巴地看向我,“对啊!是什么啊,芥川?”
“那我也要看!”
……
似乎是看出来我的为难,中原中也提出一个折衷的法子,“啧,莫非是字太丑了不想让大家看到吗?那就读给我们听吧。”
老实说,中也瞎猫还真逮住耗子了。我的字确实不大漂亮,比之三岁幼童还不如。说到底我之前都是个跟文字无缘的武斗派。而且读的话……笨蛋才会真的读我刚刚写的呢。
幸好这些日子以来勤耕不辍积累了不少素材,我暗暗庆幸道,答应了中也的建议,“好。那……”
我清了清嗓子,连同中也在内的大家都翘首以盼。
当我把最后一个字读完的时候,我看到有些孩子们偷偷吸起了鼻涕——真的是偷偷,只不过眼睛红红的,又刻意拨拉着头发挡住眼睛,这种掩饰性的行为谁没做过呢?
比起大人,孩子们到底是敢于哭了点,一个个都仁慈地露出自己的悲悯。
“新原君太可怜了……明明就跟他完全没有关系的事情。简直就是无妄之灾嘛。”
“是啊。和使女的感情也很好,结果那姑娘却……唉。”
“他还有妹妹的,妹妹一定会好好对待他的,对吧?”
……
年纪最大的那个女孩子——我记得是叫真纪。她踟蹰着、睁着闪烁着星星的黑眼睛噔噔噔跑到我跟前,期期艾艾地问。
“新原君最后怎么样了呢?他到了贫民窟后有没有交到朋友?”
我看了看低着头不知道想什么的中也,笑着点点头,“交到了。”
真纪顿时将眉眼笑成一镰弯月,“太好了,作家可要说话算话啊。”
要问我为什么这么确定,这是根据我自己的经历改写的,芥川并不是我的本姓,那是我母亲那边的姓。我原来应是姓新原的。
他们围着我盘问了好一会儿,非要让我交代出后续的事情,我只好含糊其辞,语焉不详——连我自己都不大清楚要写什么呢。
得到了一番车轱辘话后,他们只好扫兴地走了。不过离开前对我也有好好的告别,言语之间也善意许多。这倒是意外之喜了。
接下来几天,我和这群孩子们更加熟悉,慢慢发现他们的可爱之处。
真纪原本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小姐,然而温柔耐心的她做得一手好饭,不过偶尔让人吃了却会拉肚子;
宗介是个聪明漂亮的小男孩,很会耍花招,不过对妹妹直子却没什么好招,总是缴械投降的那个;
……
在某天展露出我的异能力救了一个孩子之后,他们甚至开始尊敬我,依赖我。
我于是明白,他们当初的排斥其实只是害怕。害怕中也抛弃羊之王的职责不再保护他们,害怕同样拥有强大却不可控异能力的我会伤害他们……然而,现在不过短短几天时间就这么亲近我?
是真的天真不记仇还是潜意识的天生功利者?
这群孩子们在我眼中又变得可怕了。
我因而生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一种可怖的、隐隐不好的预兆……
罗生门嗤笑着,说,【强大的命运不是被畏惧,就是被利用。】
我和中也,是哪一种呢?
我并没有过多纠结这个问题,因为中也主动来找我,询问当时有一篇《药师佛体救盲女》的日志。
刚来镭钵街那几天,外面实在太冷,本就蝌蚪爬的字更蝌蚪爬了,当中也来问我具体内容是什么的、顺带惊奇地说我字长得比较出乎意料的时候,我一边说着内容,一边暗下决心。
一定要好好练字啊。
至少要比中原中也好看。
这样的决心起初包含不少对中也评价的不服气。
但有一次,当我将前因后果坦白一清,也将冬日里手指冻僵导致字更丑的事说明后,中也忽然沉默了。
他不再像之前那样开玩笑说我字丑。
甚至第二天,他去商业街帮我买了双露指的手套和暖炉。
那点不服气和郁闷便烟消云散了。
但我还是要练字,这回是想要得到中也的认可。
作者有话要说:中原中也三次就是写诗的,他的诗作没啥就是美,总之是“高贵的诗心”持有者。
性格很粗犷(就很飒?),但长相又秀美,本人还是一米六战线上的前锋,写诗心思还很细腻。莫名怜爱
芥川龙之介三次本姓新原,几个月大的时候母亲(芥川是母亲的原姓)疯了,然后他就送到母亲那边的家族,被他一个亲戚收作样养子。
这两个人原作我都觉得挺惨的。
第5章 横滨良心
然而我并没有坚持几天,尽管练字的计划我安排得极其完美。
完美到什么地步呢?
我对时间做了精确到秒的切割,几点几分几秒做什么我都给自己安排得明明白白,脑子也十分清楚,可到了点,却发现身体无法动弹——
以至于中也戏谑说我,“我得了一种一旦练字就要瘫痪的病。”
总之,这事可以称得上是完美的计划,梦中的现实。
字没有练好,故事还是要和中也讲。在听了药师佛体救盲女之后,他又让我讲类似的故事,《夜莺与玫瑰》啦、《富士》诸如此类。
一连几天下去,中也的黑眼圈越来越重,我也越发觉得自己罪孽深重,早知道我就不讲了——可是我拒绝不了啊。
中也认真又忧伤看着我的时候,真的拒绝不了啊。就跟我无法拒绝阿银的任何请求一样。
终于有一天,我鼓起勇气问还躺在床上的中也(不要误会,我们并不睡一个床,只是房间无几,因而共用一个房间),“中也,你如何理解王呢?”
因为困倦不太精神的中也打打哈欠,理所当然说,“那不是很简单吗?王就是用来保护子民的阿。没有子民哪里来的王?”
我就知道中也会这样理解,他真的很像那种古代的贤王。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有那种言即成真的东西,而我又恰巧知道,那我肯定会将中原中也是理想国国王的定论写进去。
那样的话,中也就可以做一个只知道保护的仁义之王了。
中也拧起眉弓,显然有些疑惑,“怎么?你不是这样想的吗?”
“情感上让我这样想,但理智上我知道不可能。”
“什么嘛玄玄乎乎的……”中也嘟囔着,他似乎对我说的压根不感兴趣。
可要是真那样,又为什么握住拳头,还握的那么紧?
我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再说具体些就有点挑拨离间的味道。我转移话题,“中也,之前那篇小说又写了几章,要看吗?我想让你给我提些建议。”
说来古怪,中原中也虽然是个名副其实的武斗派,但心思却意外地细腻。而且他对文字的美有种令人惊艳的独特感知,常常会给我的小说增色不少。
虽然我不崇尚典雅华美的文风,但能精巧点是一点,谁会不乐意更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