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失意的情绪,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一直没有好过。
提起笔,不是做账。笔尖流泻出来的,是无所依附的不宁心绪。她自己写的字,她很不喜欢。肚子里的墨水少,手拿笔杆的姿势也不够老练。她很希望自己能写一手好字,横是横,竖是竖,点是点,笔锋有力,见好就收的那种。
她也明白,这辈子是不可能写出那样好看的字了。她这辈子,韶华已逝。最好的光阴都叫她自己给浪费了。
百无聊赖之际,她还是会写下那么几个字。就写在账目本上,写好了再撕下来,丢到垃圾桶里。账目本太厚,又没有标页码,少几张是看不出来的。
洋洋洒洒写下了三行字。
字是不知不觉写下的。写完了,再一看,不忍再看,翻一页纸覆盖过去。
还是走不出七情六欲。
孔主任过来找她,有一批货要入库,需要她清点入账。正巧她去了趟厕所,在往回走的路上。
大老远就看到仓库门口停了一辆集装箱货车,几个工人拿着工具正要开箱。韩依知道今晚又有的忙了,慢悠悠走过来。
那边孔主任正坐在韩依的座位上,翻看她的账目。翻到了那一页,笑了,对正在往回走的韩依高声喊道:“还不快一点过来?大伙儿都在等你了。早点开工,就早点结束。”
“我一天到晚都在这里,和坐牢有什么两样?连上个厕所都要催,这还是不是人干的活了。”说着,一辆油罐车从她旁边穿过,掀起灰尘无数。她是从灰蒙蒙中走过来的,灰头土脸,更是灰心丧气。
这个时候,她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物质的重要性。物质是基础,物质决定了上层建筑。不管是国家还是社会,这都是永恒的道理。
高温烈日下,那些中国工人和当地工人,带着安全帽穿梭于钢筋泥土间,汗流浃背,挥汗如雨。这般的劳苦受累,他们为的究竟是什么?
还不是钱。
当金钱被这些具体而实在的东西来衡量时,就显得出分量了。
自古笑贫不笑娼。韩依更加坚信了这一点。
以前在文思店里帮忙还觉得委屈,以为那是小庙,只做小打小闹的生意。现在她更是沦落了。这里的环境更不如文思的小店。这里是未开垦的黄土地,风沙漫天。每天接触到的都是建筑工人,黄色的皮肤,黑色的皮肤,都摆脱不了作为工人的局限性。言语粗鲁,汗臭味熏天。
她看上去很没有精神。她自己是知道的。
走进仓库,孔主任还是不忘继续数落:“你就是太闲了,才有闲工夫在账本上乱涂乱画。以后账本上不要写乱七八糟的东西,给领导看到了不好。”
韩依从孔主任的话里听出来了,他一定是看到了她在账本上写下的字。她真粗心,竟然忘了撕掉了。
看到了也无妨,随便写几个字,就算是被领导看到了,能有什么影响?韩依对于孔主任说的话也是淡淡然听着,不痛不痒的样子。有一句话在这里使用的频率很高。那就是“给领导看到了不好”。
每个人在有意无意间都会说到这句话。也不知指的是哪一位领导,这样无所不在,使每一个人都这般谨慎对待。原来在建筑工地上,每一个人中国人都可算做领导,因为每个中国工人手底下都有几个黑工。然而领导上面还有领导,一层层算上去,一级又一级,真正的领导成了一个不可知的所在。到了最后,谁也不是领导了。
见孔主任并不把话挑明,还是给她留了余地。她因此深知,在这个充斥了臭男人味的地方,到底是容不下她的女儿心肠。心里不论装着什么,都要藏着掖着,不能轻易表露出来。
韩依悄悄把账目本合上,一个转身,看到了货架旁立着另外一个人。那人站立在那儿有些功夫了,把方才的一切都看在了眼里。那人不是别人,是李志明。
韩依诧异到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曾经苦苦纠缠她的李志明。那个被她伤透了心的李志明。
李志明看她的眼神和以前不一样了。一段时间下来,人已不再是以前的人了。
一个人若是变了,最先变化的必是那双眼睛。
在以前,李志明的眼睛里有一团火苗,她走到哪里,便烧到哪里。
现在那一团火苗不见了,烈火燃尽后的灰烬,风一吹,冷冷淡淡,不温不火的目光。
李志明走过来,在韩依的办公桌前停住,面带微笑:“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韩依迟疑,竟不知如何答复。是回答好,还是回答不好。好,或者不好,难道都要使他知道吗?
他明明都看到了,她过得不好。为什么还要她亲口说出来?
“你不是都看到了吗?我现在的生活就是这个样子了。”韩依向里指指货架上杂乱的工具,向外指了指完成了一半的地基。
这时候集装箱的门被打开了,工人开始卸货。韩依在一旁记录,更新入库清单。
孔主任见他们两个人仿佛认识似的,就问:“你们认识?”
韩依和李志明同时回答。一个说“不认识”。一个说“我们是朋友”。
说不认识的人自然是韩依。只是那声音很小很低沉,被李志明的声音盖过去了。她真愿意她不认识李志明。因为她也真的是忘不了以前拒绝李志明的残忍的画面。
想必李志明更是记忆犹新了。
两个真正相爱过的人,若是不能在一起了,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后面还是不要见面的好。因为爱人原是由朋友发展而来的,做不了恋人,就往回走,也能做朋友,那是多么苦涩的自我安慰。在感情上走回头路,是很窝囊的。
深爱过一个人,然后又被那个人深深伤害过,也还是不要见面的好。爱和伤害,永远不可能并存。人心都是记仇的。到末了,即便爱已经淡化了,也不能抵消曾经的伤害。
李志明见到韩依的那一刻,说实话,他是欢喜兴奋得不行。只要动心过,爱过,那个人便与人群中的任何一个人不同。韩依还在他心里,未减一丝一毫。
通常男女之间的爱,都如烟花般绚烂,也如烟花般易逝。假使在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之后,还能保持着那一份热情不减,或许是真的爱过。
然而他与过去不同。他学会了一件事,学会了把喜欢和爱都藏在心里。就像一个小孩,想要吃一颗糖,得知大人手中的那一颗糖未必会给他的时候,他就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谁稀罕那颗糖了!谁稀罕?
尽管心里迫切地想要。但是会假装了。因为尝过了被拒绝的苦痛滋味。
孔主任不由地感叹:“世界真小,走到哪里都有中国人。中国人走到哪里,都有相识的朋友。真没想到,你们还会认识。”
工人们开始忙碌起来,孔主任邀李志明去他办公室喝一杯茶。李志明原本还想和韩依多说几句话,一来见人多,二来韩依的态度很冷淡,也就随孔主任去了办公室。
等到李志明走后,韩依望着他的背影,竟然发了一会儿呆,痴痴地,像是错过了什么好看的风景,再也看不到了。
不管怎样,他还是选择专注于眼前的工作。手中的笔来来回回不停地滑动,字迹潦草。
为什么不弄一台电脑来呢?电脑里装一个系统,什么入库出库,直接输进去不是更容易吗?
时代在进步,但是她却回到了旧时代,那个没有电脑靠手写的时代。
久别重逢,两个人对彼此的印象都有些生疏了。爱恨情仇中间隔了一大截子的恍然如梦。时间多少可以淡化曾经根深蒂固的是非观。
李志明也没有那么可恶。以前对他的厌恶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要是没有梁文思,李志明会不会显得可爱一点呢?
韩依停下了手中的笔,有那么几秒,发呆,然后笑了,很苦涩。
她讨厌这样的自己。只因为身在困境,就轻易地改变了深以为执着的意志?
她不允许自己往这方面想下去。不管身在何种境地,都该有点骨气。就这样,她不再胡思乱想了。手中的笔飞快地滑动。她现在熟练到一种程度,一批钢材摆在那儿,看一眼就能准确地判断出是几根。黑工不相信,一数,果然韩依说对了。有时候说错了,数目也只相差一两根。
忙忙碌碌的两个小时以后,终于收工了。韩依拿着一叠货物清单去找陈经理签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