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欺负慕尚青,大人们心里有数,不过没吱声,还有点解气,忍不住想,说让你和咱不一样呢?你有本事读好的学校,那你有本事直接搬到城里,别和咱们这群穷鬼做街坊邻居呀,抬头不见低头见,见着心烦。
后来慕尚青长到十二、三岁,会反抗了,那些欺负他的孩子,被他打得大小便失禁,一路跑着回家,哭得嗷嗷的。
大人们不乐意了,议论纷纷起来:
——这平时看着斯文的孩子,怎么打起人这么丧心病狂,平时其他孩子打他,那是闹着玩,他还个手,怎么把人往死里打!
——他以前的文静懂事都是装的吧,现在绷不住了,本性暴露了,和他妈一样,没准还和他爸一样,他爸是干啥的来着,该不会是个杀人犯,畏罪潜逃了!
——我看着像精神病吧,正常人哪有这么欺负人的,肯定是精神有问题,都分不清是非了!
后来,大人和小孩达成了一个共识,慕尚青有精神问题,小孩们编了个顺口溜,在当时那一片,人人传颂:“愣头青,精神病,打起人来不要命,发起疯来很神经,妈妈说,要远离,不然传染惹上病。”
不过顺口溜,孩子们只敢背地里念,若当着慕尚青的面儿,把他惹急了,又是一通疯,他们可不想再被打得屁滚尿流。
拜慕尚青所赐,周兰心也得了个“有病”的称号,原本邻居们只觉得她执拗、阴沉、不爱聊天,现在怎么看她,怎么不正常——正常人怎么会起早贪黑,每天花三个小时,送孩子上下学?
正常人怎么可能长得好看,还一直守寡没个对象?
正常人怎么可能生出那么个疯儿子?
于是街坊邻居,又达成一个共识,周兰心也有病,遗传给了慕尚青,她母子俩就是因为精神问题,惨遭男方抛弃!
这下,孩子们骂慕尚青时,把他妈也带上,多了个着力点,顺口溜也越编越长。
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慕尚青读高中,学校在东城区,隔得太远,不得不住校,而以前欺负他的同龄人,要么开始打工,要么去学了技术,也很少回家。
城乡接合部,人口流动量本来就大,每年都有人来来去去,熟面孔也越来越少,那些往事,也随着人口的移动,而渐渐消逝。
不过每次慕尚青回花谢庭,依旧可以见到街坊邻居,却从不往来——明明住了几十年,但一直无法融入,不知是悲哀,还是庆幸。
楚愈把蔡老太的口述内容理了一遍,不管是明说还是暗示,大约是这些意思,和顾渺之前做的询问笔录,差别挺大。
顾渺询问的其他三个邻居,多是环绕慕尚青的精神问题,强调和他家不熟,而蔡老太则是把街坊邻居的反应,都说了一遍,她没纠结慕尚青的精神问题,而是其他人对他问题的态度。
两种口述比起来,楚愈更相信后者。蔡老太因为口舌不便,不擅长嚼舌根,又一直孤独到老,楚愈猜测,她可能还有什么别的缺陷,所以无儿无女的,也算是个异类,在花谢庭中,和街坊邻居也没融得太好。
她长期在饭馆打工,人们在饭桌上,最爱谈天说地,丁点大的事儿,往饭桌上一放,都能谈个把钟头,这时候,便是八卦和议论的聚集时间,蔡老太来来回回端菜的功夫,肯定听了不少。
最后,也是楚愈最在意的一点,蔡老太并未欺负过慕尚青,也没说议论过他家,这使得她可以以一个局外人的角度,中立地看待人和事,得出一个较为接近真相的评价。
晚上,在饭桌上,楚愈把背景信息了解得差不多,她发现蔡老太也说不出什么新信息了,便转被动为主动,以提问的方式,有针对性挖掘信息。
“蔡奶奶,周阿姨她,是什么时候去世的呀?”
蔡老太愣了一阵,她可以记起来以前的经历和感觉,但要回忆起具体时间,还真有些吃力。
“大约……二十多年前,我已经很久没见她啰。她死嘞时候,她娃儿给她办的葬礼,都没邀请哪个,不然我都去送一哈她。”
楚愈:“那她埋在哪里呢?”
“应该是埋在她家后面那个土坝坝头,那儿有棵槐花树,也好,天热嘞时候,可以给她遮阴,帮她挡雨,可惜拆迁嘞时候,树被推啰,尽剩些草草。”
楚愈呼吸一滞:“槐花树……多吗?”
“不多,就一棵,”蔡老太比划起来,“不过那槐花树……是真滴漂亮,每年夏天,花掉下来,好看得很,地上落满了,就跟……下雪一样。”
第120章
寻寻觅觅快两个月, 终于寻到了槐花树。
但楚愈却没激动起来,更多的是惶恐,因为越接近真相,越能感觉其深沉和复杂,不知不觉升起敬畏之意。
花谢庭, 慕尚青的家,屋后的槐树, 掉落满地的花。
楚愈想起夏亦寒那个执着的梦——满地的槐花, 破旧的房子,房子里躺着的男人。
三个意象,在今陵别墅里, 她得知躺着的男人是慕尚青, 现在又破解了另外两个意象——破旧的房子指花谢庭,而满地花瓣,是从屋后槐树落下的。
按理说, 夏亦寒不在花谢庭长大,就算慕尚青向她提起过,但如果没有重大事件,也不会根深蒂固存在于她的记忆中, 频繁出现在梦里。
难道是五年前的11月, 几名潜在被害人在花谢庭碰面, 发生了不同寻常之事,给她留下了心理阴影?
但槐树落花,一般为夏季, 6-8月份,都可能落,11月份为秋末冬初,按理说地面上不会再有槐花,也就是潜在被害人在花谢庭见面时,和夏亦寒梦中的背景环境不一样。
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楚愈想得太专注,只顾着刨饭,菜都没动,蔡老太把地三鲜往她面前推了推:“妹儿,你夹菜噻!”
“谢谢蔡奶奶,”楚愈笑道,“您手艺怎么好,是在原来餐馆里学的吗?”
“是嘞,跟着大厨……偷学了一些。”
“您当时在餐馆里,是不是遇见过慕叔叔?”
“对,他带着个……女娃。”
“那个女娃长什么样呀?”
“记不清了,好像……白白净净,和他一样。”
“她高吗?”
“好像不高哇,点点大。”
楚愈回想起夏亦寒的身高,她十二、三岁时,确实比同龄人矮一些,脸上又堆了层婴儿肥,看起来像八、九岁,如果再扎俩小辫子,说六七岁,她也信!
“您当时有跟慕叔叔打招呼吗?”
“没有,”蔡老太直摇脑袋,“他那会儿在这儿的时候,就很少和……我们来往,之后又消失了那么久,应该不想被认出来哦。”
楚愈看着蔡老太,别看她磕磕巴巴,一副憨厚老实样儿,对人情世故的洞察力,一点不比那些口齿伶俐的人差。
“那您有听见,他和那女娃的对话吗?”
“当时,我忙得很……进进出出的,不过他说了一句话,我印象很深,”蔡老太不知不觉嘴角上扬,“他对着以前的坝坝说:如果哪天我退休了,肯定是到这儿来种菜啰!”
楚愈听完之后,半天说不出话来,忙笑起来,把怔愣掩盖过去。
花谢庭,对于慕尚青来说,应该是个悲伤的存在——母亲的暴躁、邻居的排挤、同龄人的打骂、母亲男友的强.暴,单拧一个出来,都够人生不如死,还别说全部挤一堆,挤满了他的童年少年时期,回忆起来,全是血淋淋的心酸。
他为什么会想回到这里呢?难道就因为这里葬着他的妈妈吗?
楚愈心里突然萌生个想法,想要实践一下。
“蔡奶奶,当时拆迁时,有将周阿姨的坟迁走吗?”
“应该没有……她那坟哦,从外头看,都不晓得那儿有个坟,点都不明显……当时拆迁……把那个土坝坝挖了一转,但没听说挖出人骨头。”
“那当时慕叔叔来时,那棵槐花树还在吗?”
“在哟,他就是指那树……说的话。”
“当时树在落花,对吗?”
蔡老太回想了一下,“记不清楚啰,不过好像是在夏天……他们穿嘞短袖。”
楚愈心里有了数,夏亦寒梦里的满地槐花,应该是六七年前的夏天,她和慕尚青一起来花谢庭,亲眼目睹的景象。
结合蔡老太所言,楚愈回想起以前查的资料,花谢庭在六年前的八月份被征收,市政府准备规划整改,居民和农民工都迁出去后,动了一阵工,大约两三个月,房子上都画了“拆”字,很多挡路的棚户、建筑被推倒,成了一片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