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玉见状,当即捏了个法诀,在附近竖起一道泛着淡蓝色光芒的隔音屏障,又扭过头去,朝身后投去不动声色的一瞥。太巳仙人登时会意,带着一众神仙退后数步,和我们拉开了一段不小的距离。我困惑地眨了眨眼睛,又很快回过神来,跟着润玉大步向前,没过多久便追上了穗禾,不紧不慢地走在她的附近。
“我之前是骗你的。”
穗禾的面容俏丽明艳,一扫先前种种阴霾。其语调轻柔无比,却当即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
难不成……她要反悔?
“什么!”我心中一颤,怒气上涌,顷刻间冰刃在手,“你、你竟敢反悔!之前明明说好了——”
“天后娘娘,你急什么?我可并没有在和你说话。”魔后全然无视了我的怒意,转身看向润玉,脸上的神情愈发寒冷,“遥想当年,陛下还是夜神大殿的时候,便早已将谎言之道谙熟于心。穗禾班门弄斧,势必让陛下见笑了。”
“不过啊……我如今又有了一个更加绝妙的主意。”
诡谲笑意渐渐浮上嘴角,穗禾随手扯下头上的繁复发饰,一把摔在地上,嘲弄地望了我一眼。想要追过去问个清楚,却已然来不及。只见她将长发陡然一甩,迎着海风肆无忌惮地张开手臂,运起灵力轻轻一跃,便追着早已飞远的魔尊而去。
细长冰刃始终被紧紧攥着,直到连手指都渐渐麻木。思绪太多太杂,纷纷繁繁将脑海占了个彻底,以至于当润玉探过身来,询问自己当初与穗禾做下的“交易”时,竟不假思索地全部交待了。将那些唇枪舌剑的密谈、那些曾经深藏于心底的迟疑和不决,再加上如今那些如释重负和永不后悔,一股脑地、统统地告诉了他。
从始至终,润玉的目光都不曾离开过我的脸。他的眼中没有忧愁、没有惊惧,更不见半分迟疑。他凝视着我,仿佛魔后刚刚的威胁轻如鸿毛,仿佛封印无量山不过是小菜一碟,仿佛这世间再也不会有任何痛苦,因为真心实意爱着他的我,已然带来了六界中最大的快乐。
我喋喋不休地讲着和穗禾之间发生过的一切,说得太快、说得太急,直至故事全部讲完,回到天界的路途还剩一半。待平复了心情,又沉溺在对方的目光中无法自拔,将递过来的帕子不知不觉揉成一团糟。末了,才堪堪想起要问个究竟,先前的那句“班门弄斧”是何缘故。
“你是说魔后?”润玉的声音平淡无波,“她呀……”
“她是不是也想和你交易什么?”我瞪大了眼睛,没来由地有些紧张。
“不过三件事而已。”对方显然被我的反应逗乐了,陡然凑近,顺着我的手指轻轻一捏,唬得我赶忙收了冰刃,“第一件事,她恨我入骨,指责我恬不知耻地坐在本该属于她未来夫君的宝座上。”
“第二件事,琉璃净火同样可以操控沧溟镜。她如此恨我,但还是愿意去封印无量山,也就是说……心甘情愿替我去死。”
“不、不会吧?穗禾有这么好心?鬼才信呢!”我惊讶得跳了起来,“她那话要是真的,太阳还不得从西边——”
“只要我答应她一个条件。”润玉静静接道,“至于这第三件事嘛,便是她的条件。她要我以花界作胁,强娶你做天后,行完大婚之礼,以便让魔尊彻底死心。”
我再一次地目瞪口呆。一壁与我纠缠,一壁向润玉提议,两头交易,两头算计,双重保险莫过于此。不过啊,若反过来想,为了将我推上天后之位,竟然连“心甘情愿替仇人去死”这种谎言也说得出口,还真真是用生命在做媒。挖空心思地替平生最恨的两个人牵上红线,这“红娘”称得上是感天动地了。
“或许……我们真应该给她发个’安慰奖‘。”我不停地眨着眼睛,强行抑制自己翻白眼的冲动,“毕竟,穗禾这红娘,当得还真够辛苦的。”
“或许,我们真应该谢谢她。”润玉戏谑道,显然毫不费力地看穿了我的心思,“只可惜,我当时的说法是……”
“即便我不得不亲自去封印无量山,也照样有本事确保,她这个满手鲜血的天界叛徒,将会死在我的前面。”
我没有立刻接话,只是停下脚步,定定地望着他。虽早已料到对方会拒绝穗禾提出的条件,却未曾想到竟是这般直截了当。我欣慰、高兴,同时却又痛苦。即便知晓这极可能是个骗局,但若是能重来一次,我恨不得逼着润玉当场许下强娶自己的诺言,再用赤霄逼着穗禾践行承诺。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看来,若有来世,魔后还真应该彻底转行,去做个事业顺遂的红娘。”
我望着天空,笑得眼眶发烫。就在不久之前,自己还为赢了魔后而沾沾自喜,而如今,在她的反戈一击之下,最终谁又能胜过谁?
两日后,在一个无星之夜里,穗禾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璇玑宫门前。黑发、黑衣、黑斗篷,不见珠翠,不施粉黛,宛若黑夜中的暗沉鬼影。
“我压根就没打算遵守誓言。”对方开门见山,用的依旧是那种可恨的、嘲弄式的口吻,“锦觅,你若真长了颗聪明的脑袋,便早该知道……凡是没立过上神之誓的诺言,统统都做不得数。”
“我恨你。恨你轻而易举地夺走了旭凤的心。恨你,明明见识浅薄一无是处,却偏偏能得到天帝和魔尊全部的爱。”
“润玉,我也恨你。恨你算计了旭凤!恨你将我们逼入绝境,削去神籍,此生不得不流落于天界之外,然后再冠冕堂皇地说这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当然,我也知道,就凭我那点微末道行,压根就奈何不了如今坐拥天下的你。”
“天帝陛下,你得到了心上人的回应,得到了天凡花冥四界的顺服,但你,终究不可能什么都得到。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六界之外,亦有上清天。”
“至于我……即便那时早已死了,在知晓你征服六界的美梦破碎的那一刻,也会在鸿蒙中笑出声来。”
“我知道你心术不正,早前便存了征服魔界之心,以至于这五百年来,整个天界蠢蠢欲动,一刻也没消停过。你那群得了失心疯的手下们,先是强抢了忘川,现在又对着边境摩拳擦掌,恨不得即刻就更进一步。”
“哦,对了。到如今,明眼人都看得出,在妖界之乱结束后,若身为天帝的你还有一口气在,必将率大军重征魔界,彻彻底底地——”
“魔后此言差矣。”
在这接二连三的嘲讽和指责面前,或许也只有润玉还能心平气和地说出话来。不但没被对方的挑衅所影响,还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准确无误地按住了我正欲偷袭魔后的手。
“方才那些关于征服六界的野望,本座当之无愧。可有一点尚需明了。”
“即便在妖界之乱后,身为天帝的本座早已经死了……”润玉端起杯子,当着魔后的面气定神闲地品起了茶,“继任天帝,以及未来的任何一届天帝,都同样可能继承本座的衣钵,直至六界拜服在同一个人的脚下。”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本座即便没有乘凉的福分,至少还可以趁在世之时,在忘川的对岸,埋下足够多的种子。”
“佩服,佩服!”穗禾面色不改,拊掌而笑,“润玉,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今日,也没有白白过来找你。”
“既是恨一个人,自然喜欢看他求而不得的样子。就像那树梢上那只最大最红的苹果,明明每日都能看见,可踮起脚尖来,却总是差上那么一点。”
“我骗了你,却也没有骗你。我自愿开启封印,替自己所恨之人去死。”
“至于代价……天帝陛下,我要你立下上神之誓。”
“承诺整整五万年内,不得主动与旭凤为敌。不得纵容麾下的任何人与旭凤为敌。在这一期限内,只要你还活着,即便不做天帝,也必须阻止继任者与旭凤为敌。”
一室寂静。穗禾双臂交叉,挺着背脊,在厅堂中央一圈圈踱着步子,始终不曾入座。而润玉依旧坐得闲适,细细品着杯中的清茶,神情不辨喜怒。
“五万年……”过了半晌,天帝陛下轻抬眼帘,修长的指尖在桌案上轻轻一敲,目光冷冽,“这期限不短。可对于上神而言,似乎也算不得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