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仙倌,我真的是在干正事呢!你、你别乱动啊!”
他很快清醒过来,往旁边淡淡一瞥,便迅速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一时没有说话,也没再试图避开我的手,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我,目光了然。
我没来由地尴尬起来,脸颊唰地一下红了。
得了,愈描愈黑。
索性不解释了!解释就是掩饰!
我锦觅身正不怕影子斜!平生不做亏心事,不怕天帝陛下半夜来敲门!
我双掌平伸,轻轻按上润玉胸前最严重的几处伤口,竭尽全力施展着治愈之术。前世圣女时期的毕生所学,再加上师父和师兄们在百花谷的悉心相授,让我对自己的医术有足够自信,却依旧对眼前的局面束手无策。
天帝陛下的情况着实不妙。体内新伤叠着旧伤,穷奇之力的反噬和腾蛇同归于尽的那一击造成的伤害,早已远远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绝望与无助之感瞬间涌上心头,我不愿认输,也绝不能在此刻认输,只得采取最原始的方法,将自己的灵力直接渡过去。
过了能有一炷香的工夫,伤口的血终于止住了,可混乱的灵力依旧在对方的经络内翻搅、撕扯,我竭尽全力也无法压制,冷汗直流,头晕目眩,却强撑着不肯收手。
又过了近半炷香的工夫,润玉的脸色终于好了点,也终于有力气和我说话。他挣扎着抓住我的手,阻止我继续输入灵力,嘴唇轻轻翕动,声音几不可闻,却是让我赶快去寻找定水珠。
都这个时候了,他竟然还在想着定水珠!
我眼眶发烫,泪水滚滚而下,又迅速用袖子抹干净。按照他的说法,定水珠就应该藏在我们刚才落入的那个深不见底的水潭里,很可能就在漩涡中央。
我身为水神,修的又是水系灵力,纵使实战经验并不丰富,入水取个东西也理应不在话下。可我却依旧心神不定、纠结难安,不是为了自己,而仅仅是为了他。
我去寻找定水珠,那他该怎么办?
如果伤口又裂开了怎么办?
如果穷奇又跳出来捣乱怎么办?
如果……
如果,如果我就此失去了他,又该怎么办?
“觅儿……”
润玉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强打精神,手指轻轻环住我的手腕。
“觅儿,你放心……我……我不会死的……”
“我早就说过,在、在一切结束之前……”
“哪怕只剩下一口气……”
“我也要……也要……”
“拼着活下去。”
“说得好!”泪水再次夺眶而出,我揉了揉眼睛,紧紧回握住他的手,“只要活下去,就能看到所有人的结局。那些你憎恨的……和爱慕的。”
“小鱼仙倌,我们来打个赌吧。”
“……赌什么?”
“就赌我的未来。”
“小鱼仙倌,你觉得……我的未来,会不会被困在天界这个大囚笼里?”
和天帝一起,成为这世间最大的囚徒。
或许,这就是“天后娘娘”这个光鲜夺目的头衔之下,最大的梦魇。
我想起了荼姚,那个在临渊台上结束了自己作恶多端的一生的女人。杀人无数,最终也得到了报应。
她也是个囚徒吗?
在生命的最后,她可曾后悔?
在百花谷修行之时,老神医时常对我说,世间本无绝对的善恶,成就善恶的,其实是人的选择。
我已决意答应穗禾,将这出亘古难见的大戏一路演到底,将假的彻底做成真的。
如果天后之位当真是一个囚笼,至少我还有选择的权力。凡事有所为、有所不为,是否当真过上囚徒般的生活,则完全取决于我自己。
我也无条件地相信润玉,相信他永远都不会变成太微。他有着同样的权位、同样的能力,甚至是同样的野望,却永远不会拥有太微那颗囚徒之心。
身居囚笼,抬首方寸,进退唯我,才会视六界为草芥。
而应龙之身,理应属于更广阔的天地。
“囚笼?”润玉轻咳几声,一缕血痕沿着嘴角流下,却有温和笑意存于眼底,“觅儿,无论今后如何……”
“你都永远是颗……自由的葡萄。”
“潇洒自在,无忧无虑。”
“没有什么能够束缚你。哪怕是天帝……”
“也照旧不能。”
“觅儿,事已至此,还望你相信……”
“即便那个恭顺贤良的夜神是假的,那些喜乐萦绕的过去是假的……”
“那颗许你自由的心,也……也永远是真的。”
“不,不是假的。”我拽过自己那条晾干了的长裙,仔仔细细地盖在润玉身上,又伸手拭去他嘴角的血迹,“小鱼仙倌,你说的那些过去,不都是假的。”
“就算恭顺贤良的夜神从未存在过,至少我的小鱼仙倌是真的。”
“那个和我在落星潭边初遇、在百花谷斗嘴、在禺疆宫演戏、还在璇玑宫被我占尽了便宜的小鱼仙倌,一定是真的。”
“我相信他是真的,因为一个虚幻的人不会在被我占便宜时羞得满脸通红、不会拐弯抹角地试探我的心意、不会吃魔界那只傻凤凰的飞醋、不会在寒冷的夜里守在南天门等我……”
“更不会挖空心思地抢着替我背丢失定水珠这口大锅。”
“小鱼仙倌,我说得对吗?”
第56章 信物
(五十六)
凡人们都说,命由天定。祈求神仙的庇佑,已然成了他们的一个传统。年关岁尾拜天帝、财神,渴求来年的平安富贵。播种时节拜风神、水神,渴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在绝大多数话本里,酸甜苦辣,喜乐悲愁。统统跳不出司命星君的金口玉言,亦或是姻缘府的一根红线。
百花谷之外有个百花镇,百花镇上又有座水神庙。在凡界度过的那些年,我时常溜进庙里,去摸案上的供果吃,一旦有人进来,就立刻躲到水神塑像后面,耳朵都快被那些善男信女的絮絮叨叨磨出了茧子。当然,身为正牌水神的我当时只顾着偷吃,对那些干旱和洪水半点办法也没有。事后想想,那水神庙之所以保留着灵验的名声,少不了天帝陛下在背后帮忙。
凡界遇到问题,尚可找神仙帮忙。可神仙若是遇到问题,又该找谁帮忙呢?
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对上青天抱有怎样的情感。一句“山有猛虎”的谶言,彻彻底底地改变了我的一生。我从完整走向破碎,又从破碎被拼回完整。他们看透命运的轨迹,如施舍般丢下谶言,却从不容忍反抗,也从未给人改变的机会。
妖界之乱,也在上青天的预料之中吗?
无情则刚强,无欲则洒脱,斗姆元君赐给我的这句话,如今看来也过于荒谬。若抛弃情感才是得证大道的必由之路,那么,趋于无尽的寿命又有什么意义?将“天下苍生”挂在嘴边,又有什么意义?
润玉的伤势越来越严重。刚刚拿到定水珠,从寒潭里再次湿淋淋地爬出来的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奄奄一息地躺在石壁下的他。
他曾向我许下“不会轻易死去”的承诺,可无尽的忧惧依旧如蚁噬心。秘境的大门每日只有一次开启的机会,急于求援的我使出浑身解数一次次冲向结界,撞得遍体鳞伤,也没能打破上古众神在花界之上施加的规则。面对着不得不在秘境中过夜的冰冷事实,我恐慌到了极点,也焦虑到了极点,思绪纷乱如麻,梦想和现实,顺应和反抗,上青天和妖界,都争先恐后地挤进脑海里,纠缠成一只乱七八糟的线团。
过度的灵力输出令我眼前阵阵发黑,身体的每个部位都在叫嚣着抗议,可此刻也什么都顾不上了。我扑在润玉身上,恨不得把全部的灵力都给他,甚至把一部分生命给他,只要能让他活下来。
先前的大量失血使他无法保持自己的体温,蜷缩在我的怀里,不住地打着寒颤。我靠坐在石壁上,张开双臂紧紧搂着他,像是搂着一块化不开的冰。我向来不惧冰天雪地,甚至难以体会到寒冷,这一次却发自内心地体会到了。
那是在无尽的担忧中生根发芽的、从心底沁出的冷意。
可润玉却似乎一点都不害怕。从昏迷中醒来的他,第一句话是问我有没有受伤,第二句话是让我把定水珠仔细收好,至于第三句话,便是交待从秘境出去之后,一定要将天帝受伤的消息秘而不宣。他的镇定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而那种将身家性命一并计算在内的理智和决绝则让我更加惶恐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