螣蛇的声音突然响起,气息低弱,微不可闻。
“……值得。”
“为了这个女人?”
“不,是为了花界。”
“可笑!真可笑!太可笑了……”
急促的笑声渐渐转作喘息,又戛然而止。
螣蛇被斩断的头颅依旧挂在颈上,可笑地晃了几晃,最终还是不甘地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钝响。暗红元灵从撕裂的伤口中四溢而出,在空中盘旋片刻,又纷纷落下,缓缓渗入花界的土壤。无垠地界下,隐约有光芒闪现,复又归于沉寂。
“当然,也是为了她……”
润玉低低叹息一声,自嘲地笑了笑,“觅儿,我们赢了。”
“小鱼仙倌……”
我惊恐万分地望着他。
鲜红血液从对方胸前数个伤口中汩汩流出,不多时就将银白衣袍浸得湿透。
“觅儿,我知道。我知道她是假的。”
“我一直都知道。”
“可我还是……我不过是想再多看她几眼罢了。”
幻术彻底失效了。脚下的地面、身侧的花草,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变成虚无,只余飞瀑一重,深渊一壁。
润玉噙着笑意,向我投来最后一眼。
血色身影飘零而下。
我想都没想,不待地面彻底崩溃,便紧跟着跳了下去。
第53章 穷奇
(五十三)
“天地有情尽白发,人间无意了沧桑。”
“尘世如潮人如水,可叹江湖几人回。”
刚刚从水里湿淋淋地爬上来的我,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在凡界话本中看到的那几句诗。虽说厉害的神仙能修炼到寿与天齐,可凡人们的运气个个都不差。话本里的英雄们不但侠肝义胆,还总能绝处逢生、柳暗花明。即便被坏人打下悬崖,也会找到几本不世出的秘籍,或是挖出一大堆尘封的宝藏。
殊不知……本上神今日这运气,到底怎么样?
高崖之底,积深潭一汪;深潭之中,藏漩涡一个。入水后不多时,我便被一股强劲的水龙卷囫囵吞了进去,头晕脑胀地撞了半晌,就在即将绝望之际,又被从漩涡侧壁蓦然传来的巨大推力击出了潭外,在岸边的碎石滩上摔得七荤八素。
本人在百花谷打架斗殴惯了,摔两下倒是不打紧,可手里还偏偏拽着一个润玉。我一个鲤鱼打挺,正要翻身而起,却一脚踩上了过长的裙摆,紧跟着失去重心,狼狈不堪地扑倒在天帝陛下身上。
身体相触的瞬间,耳边传来一声压得极低的**。我立刻慌了神,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跪坐在地上,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对方的伤势。
眼前的男人脸色惨白,衣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胸前血迹犹在,被潭水晕染成一片暗淡的红色。毫无血色的双唇轻轻翕动,似乎在对我说些什么。
“小鱼仙倌……”我俯下身,小心翼翼地伸手过去,试图解开他外面的衣袍,用灵力处理伤口,“小鱼仙倌,对不起。我刚才弄疼你了,是不是?”
“觅儿……你……你让开……”
“什么?”我愣了一下,眨眨眼睛,困惑地望着他,“小鱼仙倌,我只是想——”
“让开!”强横的灵力当胸而来,我猝不及防,瞬间被推了个趔趄,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这没你的事!”
润玉突然起身,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缓缓转身,目光中溢满了前所未有的冷意,眼底道道血丝清晰可见。平日最爱逞口舌之快的我,此刻被对方的气势完完全全地震慑住,一句辩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觅儿……”他踉跄了一下,又迅速稳住身形,缓慢而从容地向我走来,“你究竟为什么……答应做这个天后?”
“五百年前,你视天后之位为敝履,弃天界威严于不顾,心甘情愿追随魔尊而去。纵使本座再三恳求,也没能等到你的回心转意。可如今……你又主动踏上了这个位置,甚至不惜当面给魔尊一个下马威……”
“真实的也好,假扮的也罢。若是放在五百年前,怕是没人会相信,你心甘情愿做出这种事情。”
“觅儿,你从未告诉过本座,这到底是为什么。”
对方的声音明明不大,却令我感到耳边似有一万个术法在同时轰鸣。目瞪口呆,浑身僵硬,在地上挣扎了数次,才勉强站起来。
我到底为什么要主动揽过天后这个名号?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害怕什么,又在担忧什么。从烟波洲离开之后,内心深处就隐隐预料到这个问题的出现,也为这一天的到来做出了无数种设想。可即便是最为疯狂的想象,也没能将今日的情形涵盖在内。
花界。幻境。螣蛇。打斗。悬崖。寒潭。润玉和我。
眼前的润玉,令我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眼前站着的人是天帝,也是我的小鱼仙倌。比小鱼仙倌多了分冷厉,又比朝堂上的天帝多了分温存。两种截然不同的特质并存于同一个人的身体中,纠缠往复,无始无终。
我跨越无数光阴,都未能了解全部的他。太多的误解、过错、恩怨和爱恨隔在中间,太多的机会从指尖白白流走。五百年前,他进一步,我退两步;五百年后,我们相视而立,彼此试探着伸出手,却不知该如何相握。
“觅儿,你……不愿意回答本座吗?”他再次逼近一步,这回与我近在咫尺。从这个角度望去,可以清楚地看到对方眼中有隐约绿芒一闪而过,像极了天魔大战之时的——
“是不知道答案,还是不愿意回答,亦或是……压根就不敢回答?”
“我、我……”满腹话语一股脑冲到嘴边,却突然成了竹筒里的豆子,什么都倒不出来。我在心里默默抽了自己一个巴掌,气鼓鼓地跺着脚,移开视线,顾左右而言他。“小鱼仙倌,我当时是真心想要帮你呀!我想和你一起去魔界抢沧溟镜,再好好忽悠一下旭凤那只傻鸟!”
锦觅,锦觅,你这个无可救药的蠢蛋!
标榜自己敢想敢做,到了眼下这种关键时刻,却突然变缩头乌龟了!
之前在穗禾面前不是振振有词的吗!怎么一见到润玉,转眼就成了怂包!
你倒是和他说呀!
“哦,是吗?”润玉冷笑一声,将我从自怨自艾中瞬间拯救出来,“为了更伟大的利益,不惜牺牲自己的名节,接过曾经让你感到恶心的天后头衔,心甘情愿地站在我这个阴险狡诈之人身边……”
“觅儿,我该感谢你的同情吗?或是怜悯?”
我愣怔地望着他,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随着时间的推移,周遭原本澄澈的水系灵力正渐渐染上一层诡异的绿色,隐隐透着杀戮之意。
小鱼仙倌……想要杀我?
不,是穷奇……是穷奇想要杀我。
小鱼仙倌曾告诉我,他借穷奇之力,又不得不以自身灵力压制穷奇……
那么,一旦他受了重伤,灵力削弱,那穷奇岂不会趁机——
“不!你不阴险!你是好人!别听扑哧君在背后胡扯!”我摊开双手,摆出投降的架势,小心翼翼地凑了过去,“小鱼仙倌,你其实……”
“你以为我被穷奇控制了,对吗?”润玉面无表情地望着我,右腕一转,竟然毫无预兆地召出了赤霄,“区区一个怪物,又有何本事对天帝图谋不轨?”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偷偷瞄了眼对方手中的武器,忙不迭地张口辩解,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小鱼仙倌最厉害了!肯定能把穷奇打得屁滚尿流!”
“觅儿,我早就对你说过……它就是我,我就是它。”
“我自愿与穷奇立下血誓,将其力量归为己用。从未被它诱惑,更从未标榜过自己是什么良善之人。穷奇心中所想,未必就不是我的愿望。”
“只不过,穷奇渴望毁灭,而天帝……渴望征服。”
“觅儿,你知道吗?五百年前,若是没有你的存在,若你没有挡在中间……”
“我早已征服了魔界。”
“我会亲手杀了旭凤。他是我的兄弟,可我,偏偏恨他入骨。天界所有人都说,夜神温良纯厚,任人索取,有求必应,而自己却一无所求。”
“我如何做到不恨他?我如何宽恕一个夺走自己未婚妻的男人?”
“可我还是天帝,是六界中最大的囚徒。魔界屡屡挑衅,花界阳奉阴违。至于天界……带头作恶之人,竟然是自己的叔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