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很难想象她究竟是如何做到面无表情地为自己的伤口施加疼痛。她不敢多说什么,也不想多问,只是默默地收回了目光,挑起放在床边的发带,将发丝束起。
自从上一次将长发剪短后,她就没有再捣鼓过她的头发了。不知不觉间,发梢几乎都快要碰触到后心处的。
长得真快啊。她想。
或许可以再剪短一次了吧。
她把碎发捋到耳后,漫无目的地四下望了望。歌姬们大多都聚在一起,小岛真一如往常般脱离这个小群体,坐在了离五月不远的地方,侧对着她。
平常小岛真是不怎么拿出她的尺八的,但这会儿却把拿在了手里,指尖虚虚按在竹筒的孔洞上,像是在弹奏着乐曲,只不过没有吹出声响罢了。
每当她随着节拍微动时,垂在木簪尾端的红珠就会随之摇晃。五月失神般的盯着看了好久,却不知道应当说什么才好。
许是她看了太久吧,小岛真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回头望了她一眼,笑着问:“你在看什么呢?”
五月慌忙收回目光,下意识地给出了否定的答案:“啊。没什么……我是说,我在看你的木簪。”
听到五月的话,小岛真好像很欣慰。她轻抚摸着木簪,喃喃似的说:“虽然这并不值钱,但确实我最宝贵的东西了。”
“因为是您母亲留下的吗?”五月知道这话题很敏感,随意乱提会显得相当失礼,可她依旧想要以此为突破口问出些什么来,“小真姐的母亲……”
还健在吗?
五月原本是想要这么问的。可这样的字眼实在太过酸涩了,五月怎么也没办法说出口。
但就算五月不说,小岛真也能猜出来。她没有生气,依旧是如同往常一般的恬淡神情。她用一块红布将尺八包了起来,许久都没有说什么。
就在五月以为她会任由这话题归于沉寂时,她开口了:“前年的时候,我母亲去世了——她得了重病,变得瘦骨嶙峋,甚至连一些很基本的事情都做不了,终日瘫倒在床上……我没有钱帮她治病,尽管我已经很努力地去赚钱了,但还是填补不上那巨大的金钱漏洞。父亲也早早地因病去了,我便变成了孤身一人。”
“……然后呢?”
“然后,我遇到了真时子大人。她将我带离了那个贫瘠的村庄,给予我金钱,教导我成为歌姬。虽然在当歌姬之前的训练真的很辛苦,但现在也算是在一点一点变好了吧。”
从她的话语中,五月听不到有任何对真时子的不满。反倒是……有几分感激?
这种类似于感激的情绪实在是让五月觉得违和到了极点。她不知道应当如何评判才好。
她怕自己会一不小心说出什么逆反真时子的话。于是她索性不说了,只问道:“那么其他歌姬呢?她们的身世也和小真姐差不多吗?”
“其他人吗?”
小岛真困惑地抬了抬眉。显然,她并不明白为什么五月会问出这样的话,但看着五月神情认真,便也就放下了不被任何人察觉的戒心。
“和我不一样,她们很早就跟在了真时子大人身边,大约是……七八岁左右的时候吧。现在她们中的大多数年龄也还不大,都才十五岁罢了。譬如像是冬花,她比你还小一岁呢。”她说,“我以前也问过她们的出身,但她们大多数人都记不得了,可能是她们的过去并不怎么美好,所以便主动地忘却了吧。”
“哦……”
五月好像能明白歌姬对待真时子的情感了。
为了不至于让自己刚才的问话显得目的性太重,五月忙又添上了一句感慨。
“大家都很不容易呢。”
“是啊。你呢,一叶?你为什么要来离人阁工作?”
五月浑身一僵。从小岛真的表情中,五月看不出她究竟是真的好奇还是真的想要探寻些什么。
又或者只是因为五月先前问到了与身世相关的事情,所以小岛真才把同样的问题抛回到了她这里。
幸好五月早已经为自己编造出了合适的故事,所以此刻她的慌张只持续了微不足道的一秒而已。
她揉搓着指尖,低声说起了虚假的身世。
她所说出的故事,毕竟就只是“故事”而已,只让她觉得笨拙而尴尬。她庆幸着小岛真在听完她的故事后便很体谅地没有再多问什么了,只是安慰了她几句。
趁着这不怎么愉快的话题告了一段落,五月赶紧结束了与小岛真的对话。她离开房间,快步走到露台。
石川睦还在坐在这里。
“我看你的床铺还空着,就觉得你这会儿应该还在露台。”五月说着,径直走到她身边坐下,“我给你写的纸,你应该已经看过了吧?”
“嗯。”石川睦点点头,把摆在手边的盘子推了五月这里,“饭团。吃吗?”
“吃。”
五月捧起一个饭团,剩下的另一个便就归石川睦了。
这就是个很普通的饭团罢了。内里没有包裹酸甜的梅子,也没有包上长方形的海苔,一口咬下去,能吃到的就只有寡淡的白米而已。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饭团不粘手。
没有馅料和味道的饭团,实在是过于朴素了,就算是很爱吃白米的五月,吃了一半也觉得有点腻味,但还是勉强吃了下去。
努力咽下最后一口饭团,五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她扯出手帕,擦了擦手。
“这里的食物都是怎么来的呀?”她随口一问。
石川睦依旧在慢悠悠地吃着,不过看起来也很厌倦这寡淡的味道了。她解释说:“每隔几天都会有船把蔬菜之类的东西运送过来。”
“原来是这样啊……不过只给吃空饭团也太糟糕了,起码塞颗梅子,哪怕是撒上一小把盐也好啊。”
五月小声抱怨着。
“真时子她太抠门啦。”
“呼……”五月把腿伸出了栏杆外,紧紧抱住栏杆,“我看到冬花手臂上有抓伤。”
“是吗?看来确实是她没错了。”
石川睦并不惊讶。
其实也确实是没有什么好值得惊讶的,因为在知晓昨夜杏原有人遇袭的时候,她们的心里就已经有数了。
只不过,冬花手臂上的伤口给予了佐证这一猜测的最好证据罢了。
“冬花手臂上的伤口已经足以能够证明她袭击了那个受害的男人,并且有杀人的意愿。但这不够——光是这一道伤疤,还完全不够。”五月喃喃自语般说着,“是真时子差使歌姬做出了那样的是,所以我们还需要找到确信的证据不可,否则……”
否则,所有的罪状都会被推到歌姬的身上。真时子会说这都是歌姬自己犯下的罪过,同她完全没有关系。
是。没错。杀人的是歌姬,但歌姬只是工具罢了。
越想越觉得心烦。五月索性往后一仰,仰面躺在了地上。伸出在栏杆外的小腿前后晃荡着,这样的姿势倒是能让她觉得稍微舒服一些了。
“真时子啊……”她叹息着,“小睦,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都想不明白,为什么鬼这种生物可以心安理得地做一个加害者。鬼过去不也是人吗?它们到底是如何做到心安理得地差使着过去的同类,做出这种难以想象的事情呢?”
“如果当真有一天我变成了鬼的话,我一定会选择自杀吧。我不会想要成为那样丑陋的生物。”
石川睦扯了扯嘴角,无奈地一笑: “我过去也被这样的问题所困扰,因为我的家人就是被鬼杀死的。我曾在想啊,为什么人变成了鬼后,就理所应当似的丢弃了曾身为人类时的爱与同理心,抛弃了一切的自持甘愿就此堕落。我直到现在也想不明白。或许是因为鬼是一种恶心的生物吧。”
“或许真是这样没错——鬼的身上没有美好的部分。”
通身都是丑陋与肮脏。五月为他们感到可怜。
“如果……如果我变成了鬼。”五月说着无厘头的话,“我一定会立刻自尽吧。我不想要变成吃人的怪物。我也不想只蜷缩在黑暗里。”
听着这话,石川睦噗嗤一下笑了。她学着五月的模样,也仰面躺下了。
抬头就能见到苍蓝穹顶,从海上吹来的风拂过指尖。这姿势实在太过舒服,让石川睦忍不住舒坦地长叹了一声。
“说不定有人在期待着成为鬼呢。譬如像是那种执着地想要获得长生不老的家伙,之类的。那些人的眼里,看到的应该就只有鬼的优点吧,尽管我并不觉得鬼存在优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