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发现的是,少年把他当成了自己人,过程顺畅得出奇。
少年不擅长隐瞒,因此许多细节一眼就能看出。
艾利明显知道他的来历,也许比谁知道得都多,但这人就是正大光明地不提。
至于艾利自己的来历,埃西里斯看得出来去,明显比他目前能够发现的更复杂,处境也更危险,但这人还是什么都不说。
甚至,不知原因:艾利连他的名字都从来不叫。
但他应该是知道的,各种细节都这么表明。
埃西里斯不得不纠结:“他到底想做什么?是单纯的善意,还是隐藏的恶意?可如果有恶意,又怎么会对我,像这样毫无保留的好。”
少年的行为,确实很难以理解。
埃西里斯掐枯了的那朵花,随手塞给了艾利,以为艾利也该生气,但他居然开心得跳起来,简直莫名其妙。
他还喜欢毫无征兆地转过头来,目不转睛盯着他看。
不得不承认,埃西里斯总是下意识地关注少年的眼睛。
那双眼睛极其漂亮,在如今的世界,再难找出比它更明亮的色彩,仅凭这一点,就显得独一无二。
当眼睛的主人开心的时候,色彩便更明亮了,他人一旦注视,心与视线都会不由自主地沉溺进去……
“!”
然后,真的沉溺进去的男人恍惚回神,猛然间瞅见凑到自己跟前的毛绒脑袋。
“嘿~你愣着在干啥?嗯?没事吗,那我自己先走啦。”
说走就走,连个让男人矜持几秒的机会都不给,红发少年来得突然,消失得也飞快。
艾利的不按套路出牌让他烦躁。
艾利时不时就挂出的灿烂笑脸,让他控制不住喜悦之余,更加烦躁。
埃西里斯很不喜欢这样的感觉,只是每次刚产生冷漠离去的念头,少年就要恰好回头。
一个眼神。
好,他的理智与逻辑又蒸发了。
来到拉菲尔之后,还没过多久,埃西里斯压抑的暴躁居然再度掀起。
他非常不喜欢——
应该说,他非常【厌恶】这里的人,看向艾利的眼神。
少年的红发和他的金眸一样明亮,那是仿若天赐的珍宝,应当珍之又重地收藏。
藏起来不给他人看见,会感到欣喜而惶恐。
如若不是出于自己的意愿,外界的压力,使那鲜艳夺目的色彩被迫委屈地隐藏,这就让他无以伦比地愤怒起来了。
“不想让他被发现,又不想让他的光芒真的被遮蔽住,世人都应该知道……怎么回事,我为什么会这么想。”
两种选择,真是说不出来哪个更让埃西里斯生气。
带着兜帽的少年走在前面,步伐轻盈,像是一步一跳。
即使什么都没显露,还是有不少人注意到他。
他东跑跑西闹闹,隔天还跟一大群莫名其妙的人类混在一起,就差当街称兄道弟了。
——确定了,明显是这个第三选项最让男人恼火。
彼时埃西里斯还没发现,他的心路历程百转千回,也不知道是哪里憋了股气,幼稚到难以言喻。
他的壳子里冒着黑气,最直接影响就是,有魔法屏障的室内,温度唰唰往下掉了好几度。
远远跟着艾利行动,属于好像颇为难以言喻的——本能行为!
埃西里斯:“我不过是自己出来走走而已。”
埃西里斯:“随便走走就走到了这里,很奇怪么。”
埃西里斯:“再说一遍,我没有在看谁,也没有在等谁,更没有在生谁的气。”
抱着一大包东西闪现的女冒险者:“哈哈哈,先生您真幽默,艾利好像早就发现你啦?”
埃西里斯:“……”
人类姑且算是逃过了一劫,因为冥界之主转世距离原地炸裂,只差了由理智吊着的那么一小点。
一身黑气沉沉的男人,在人群中的确很显眼。
更别说,在劳拉过来之前,他已经在食堂解决干净了二十个盘子,方圆十几米内无人敢接近。
粗糙的食物被男人慢慢切开,从姿态到动作都一丝不苟。
不完美的根须全部切除,用刀叉完整地移到盘子的边缘。
肉块沿着经络一丝一缕切开,呲啦呲啦的迸溅声让人口齿生津,流淌出来的汁水一点没漏,香气直扑鼻端。
这个人如此挑剔,再粗俗的环境,都压不过他骨子里流露的优雅。
不止是劳拉,旁观者都十分震撼:“——哦不,它们真的只是一块普通的肉排,您不必这样残忍!”
这已经不叫精致用餐了,连肉沫都要一点点切碎的吃法,着实有点吓人。
就像是目的不在吃饭,而是在发泄什么似的。
埃西里斯:“……”
他果然还是很生气。
艾利不知什么时候看不见影子了,一群无关紧要的人凑上来,仿佛才发现他一样,塞来颇为勉强的热情。
失踪人员还把更多的莫名其妙的东西塞给他,要他回去等着,还说什么,等他回去之后,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他。
以为他很听话?又是什么重要的事情,难道他很想知道么?
简直把他当傻瓜。
埃西里斯显然不觉得自己傻,但他对外默不作声。
十分冷艳高贵地接了东西,男人的淡漠目光在陌生人身上停留一秒,似乎要发作——但居然什么都没做。
无视可以忽略的聒噪生命体,他转身走了。
嗯,实际上就是这么听话。
“就算是要观察,我也没必要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这次是这个理由,埃西里斯说服了自己,纵使他心底里其实还打着结。
没错,他是因为自己失去了耐心,才会这么爽快地离开,跟他听了只是转述的一句话,心居然就莫名雀跃起来了——之间毫无联系。
同样戴着兜帽的男人抱着偌大的包裹,还是生人勿近,可给人的感觉不知怎么就变了。
他的步伐不自禁加快,快得想要飞起来。
“被彻底遗忘”,与“虽然对方到处闲逛,但实际上还是挂记着他”,区别当然很大了。
埃西里斯的自尊与骄傲同时得到了满足,独自回到旅馆,也就算是心甘情愿。
他故意要跟艾利拉开距离,在艾利回来之前,绝不会再主动出去找人。
不过,他待在房间里,也没有事情可做。
便干脆坐在窗前。
被误会成“礼物”的那朵枯花,经过少年的手,宛如奇迹般又活了过来,如今插在窗边的花瓶里,展现出了好几分绿意。
埃西里斯坐了半天,忽然伸手,似是想碰一碰花枝间,那柔嫩的绿叶。
他此时的神情,是自己想象不到的温和。
像是让花儿活过来的阳光,也将自冥界而来的阴翳柔化。
只不过,他的手指刚靠近,叶子边缘便开始发卷,绿色也迅速消退,若不是埃西里斯反应快,这枝花又要可怜兮兮地枯死了。
“!”
埃西里斯像被针扎似的收手,打量了一眼明显精神萎靡的植物,精致的唇角微动,隐现一点点心虚。
他捏紧差点坏事的手指,颇为不情愿地往后挪了挪,方才继续目不转睛地望着花。
半晌后。
“他想告诉我什么?”埃西里斯轻声自语。
从二楼的窗户往下看,可以看到底下有许多人经过。
正因心中有期待,他才会这般安静地、乖巧地待在这里,等待少年回来。
应该没等多久才对,可并不嗜睡的男人等着等着,莫名地困了。
在某个意识变得模糊的时间,埃西里斯似乎听到了某种奇异的声音。
听不出完整的节奏和旋律,像是无比随性的弹奏,但凑到一起,就是无比动听。
听着听着,冰凉的四肢最先有了温度。
其后,血液开始流淌,将奇妙的声音带来的【温暖】传遍全身……
“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
半睡半醒的夹缝里,头不禁垂下的男人呢喃着,面上竟出现了一丝喜悦,一丝思念。
模模糊糊地觉得,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听过类似的声音,得到过类似的感觉,那时还要比此刻更深切。
当这声音——对,是琴声——轻柔地拂起海浪时。
“他”在暗不透光的深海里。
“他”在月桂树叶的重叠里。
“他”一步步接近,却在只剩最后一步时退缩,只能寄身于红发神明脚下的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