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实不是孤儿,你也不是,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她犀利地说。她喝了很多酒,不过完全没有醉。
不过,我,我真的感觉到了醉意,我没有问她为什么说自己是孤儿,我怕她也会这样问我,麻烦,不好回答。
不过她自己倒跟我说出了一件不小的秘密。
“我是同性恋,我喜欢女人。”
我的啤酒瓶掉地上了。我看起来特别吃惊。我想了想,“我吗?”我说的是“你喜欢我吗”,她一下子就明白我的话。
“不是你,我不是只要女的都喜欢。”然后她补充了,“我已经有女朋友了。”事实上,她的那个女朋友最后还是跟男的好上了。她并不是真正的男人,而对方却是真正的女人。
她又剪头发,剪得比之前还要短。是因为分手了吧。
她跟我说她其实是离家出走,被父母发现是同性恋,被家人说是“有病”、“变态”、“恶心”,一气之下,就彻底离开了那个家。
出社会后,她受了不少的苦,她说自己这些年来换了两百份工作。到哪里都一样,都有一种不安感。
“像我们这些被世界抛弃的家伙,要安身在哪里好呢?”
被世界抛弃嘛,以前,或现在,我的确这么想过。我可能会死在某个不如意的地方,被乞丐发现,等收尸。我还是决定开口说话,“不知道。”
说了跟没说没差别。
“真难过。”
“我也是。”
“要吃零食吗?”
“算了。”
“你要不要也说下你的?你看起来好像有一部电影那么长的故事。”
“……”
“好吧,我也没那么八卦。”
她看着江水,好像有什么鸟飞过,才发现是一只小虫,“我觉得以后,我会死于自杀,我真没办法撑到老死的那一天,我真佩服那些活到老死那一天的人,真的,我觉得他们太厉害了,那么多时间过去了,怎么都死不了。”
她说话的时候,很平静。
一点也看不出来会往江里跳下去的人。
她喝酒了,我确定她真的没醉。
那一天风好大,没什么人。
她突然爬上栏杆,根本没有犹豫,直接往江里跳下去。
“扑通”的一声。她整个人看不见了。
她刚才的声音、体温、难过,好像一下子无影无踪,仿佛根本就没有这个人。
我没想过她真的会跳下去。不过,她的运气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她被路过的一个成年男人救下了。
天气有些冷,她在瑟瑟发抖,但没有冷到那种地步。我怀疑她的神经有些问题了。不过她很安静,不哭不闹,一点也不为之前匪夷所思的事感到抱歉或者后悔。
她突然玩起手机,翻起了相册。
我无意看见了一张特别的照片,那是我姐姐。
“你怎么会有我姐姐的照片?”我很久没有见过姐姐的样子了,我还以为我忘了,但那一瞬间,我差点要哭了。是她。我的眼睛都在发抖。
姐姐。姐姐姐姐。顾宁静。
她说心尚别怕,姐姐在呢。
“她啊,我之前不是说了嘛,我干了无数种工作,”她开始回忆起来,她不知道我有多么悲伤,“她是我在夜店当服务员的时候认识的,同一家店工作,人是挺好的,不过她当的是‘小姐’,她是你姐?”
我不喜欢别人这样说她,用这样的词语。我没有忍住,我知道她之前差点死了,很难受,我还是一拳往她脸上打过去。
“疯了你!”她嘴角出血了。
“对不起,”我感到一种失落,“她在哪里呢?你可以告诉我吗?”
我终于又辞职了,我去找我姐姐。
我到夜店那里询问我姐的消息,不过他们说她突然不干了,不知道为什么,也没有申请辞职,突然有一天就不来了。他们没有告诉我更多,我只好在那里当服务员,如果哪一天我姐姐来了,或许,在那之前,我向其他同事打听清楚了。
我们就能相聚了。
那么那么久了,我从一个小孩子长成大人,她应该认不出来了吧。我会问,姐姐,你找到幸福了吗?
但我看了看这里,乱七八糟的男人、女人、药物,我想我肯定不会这么问的。我只是会说一句话。
“我想你了,姐姐。”
第17章 长星(上)
你好吗?(1)
那段时间我好像有轻微的耳鸣症状,我总是感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回头看,发现这叫着我名字的声音突然变成了噪音,突然像泡在水里沉闷。
“长星你没事吧?”我的同事一边把酒杯放在我端的托盘上,一边打量我的脸,我化妆了,在这里工作要化妆,不知道是不是化得很奇怪,然而她又说了些工作的事,“你看六号桌的那位,每一次都会喝醉,吐得满地都是,真讨厌。”
不过,隔了几分钟,她又对我说,“新来的十号桌那位长得真帅。”我随便应付“嗯嗯”了几句,就开始向别人询问顾宁静的事,没有什么头绪,她已经有三个月没有来过了,大家都说不清楚不了解,他们说她平时也很少与人讲话,看起来脑袋很机灵的样子,但人很倔。
十号桌点的是最贵的洋酒,别人说他是富二代,前几年从美国留学回来。说到美国,我突然想起了学生时期的事情来,“顾心尚,和我交往吧?”“顾心尚,要不要接吻?”我的耳鸣又开始了,太阳穴也紧绷绷的。
“顾心尚,你是个傻女人。”
记忆像过山车一样,甚至混着浓烈的烟酒味。甚至有了疼痛的感觉。十号桌的男人背影,说不上的凄凉,在孤僻的角落,他的肩膀很宽,戴帽子。他好像站起来,往我这边走过来。
好像在颤抖。
以前这样的画面好像也看过,记不清了。
“喂!顾心尚……”
就像现在,开始分不清现实与记忆了,过去叛逆少年的那张脸和眼前的人吻合了。
“你是顾心尚吧,我……”他一下子抱住了我,太用力了,我端的酒水一下子洒在他的衣服上,是最贵的那一种,还是他点的。他的声音在说,“我以为你死了,他们都说你死了……”
罗宥相信我真的死了。他前年回来的时候,人们都告诉他顾心尚死了,那一天,他跑到曾经的废楼里,那里被人拆迁了,好像要建什么店铺,现在空荡荡的,仿佛一个疤。
他就看着这个疤,然后点起烟。这是他今天吸的第一支烟。也是这几年戒烟来,抽的第一支烟。
烟抽得心脏疼。
他不停咳嗽。
然后干呕。
“顾心尚,你这个白痴!”
他呕得支不起腰来。
你好吗?(2)
我看着罗宥,他还是老一套牛仔风,只是不再是五颜六色的头发,褪去的稚嫩。
“我老了吗?”他被我的眼光盯得仿佛今天没有剔胡子,长满了皱纹。
“我也老了。”我开玩笑地说。其实我们都没有老,我们只是彻彻底底长大了。永远回不去穿上校服,漫无目的走在路上的时光。
“你没有死太好了,不过为什么要装死?”
“年轻时不懂事,想换个身份重新活着,很奇怪吧?”太奇怪了,连我本人也这么觉得。我甚至不好意思说出来。
“哈哈哈,”他先是笑起来,很痞子的笑容,“我以前也想干这事,装死,不过我会留意我死后别人有什么反应,然后找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变成另一个人。”
这就是罗宥,无论我做了多荒谬的事他都不会奇怪,甚至我们的想法又一致了。我跟他说,我就是干这种荒谬事情的人,也许我是个精神病人。
罗宥说喜欢我这样。
我由不得咯咯地笑了起来。我们仿佛回到一起抽烟的下午,还是会有点伤心,还是会有点难过,看着外面的风景。
“我是第一个找到你的人吗?”他突然沉沉地说,让我说不出一句玩笑话,“他不知道吧?”
“他不知道。”我甚至不敢说“谢蔷惟”这几字,“你是唯一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
“有一种胜利的感觉。”他说。
“不,很糟糕。”我说。
“那么……你在这里的身份是什么?”
“孤儿,林长星。”
“长星?”
“嗯。”
“有趣得很。”他伸出手,“初次见面,很高兴认识你,长星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