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椅子怎么了?”谢蔷惟是经过这里的,他手上还抱着一些资料。红领巾、校服,这个男孩白白净净,又乖巧。
“没事。”陈佩佩抬头看了一眼谢蔷惟,“你不是有事要忙吗?”
其实她有些慌了。
自尊心告诉她,要保持默不作声。
上课铃声已经响了,在安静中像鸽子拍翅膀一样。“我也要走了。”陈佩佩说完,就自己抱着椅子走了。谢蔷惟低下头,白皙的脸上阳光淡薄。
你……活得很辛苦吧(4)
我妈每天都不在家,往厂里不停忙。这个小镇的夏天极热,我妈那个破厂小空间,风扇的四档还是坏的,只能调到两档。以前去过几次,都是五金,有一股恶心的金属味,他们还带着手套。不知道夏天遇到铁是不是特别热。
太难受了。空气中还有汗味。我看见我妈驼着背给剪刀打包装,低着头,我不知道她有这么瘦小过,像蚂蚁,或者像尘埃。一点也不像揪着我头发发疯的人。
附近有一个叫什么大妈的超市,晚上的时候会打折,到了关门的时候就会免费送,当然基本那些食物水果都是快腐烂的。我妈还是每晚蹲在“一折”和“免费”这个点上。
那些催债的人还是时不时上来逼我们还钱,在门外一开始笑笑,进来后就严肃起来,就像极快的变脸过程。这时候我妈总是搪塞我进去,一个小孩他们不敢怎么样。我大着声:“没钱!就命两条!那里有刀子!自便!”
大人们阴着脸回去。我妈低下头,然后一声不响地回到自己的房间,也许她是想哭了吧。她不让我看见。
你……活得很辛苦吧(5)
我现在的同桌是一个特别讨厌我的男生,叫谢良人,名字里有个“良”,人也长得人畜无害的样子,单眼皮的眼睛,薄薄的嘴唇,皮肤白净,五官属于那种清淡的柔美,个子高瘦,笑起来甚至有点细腻。
虽然名字里有个“良”,但性格完全就是“狼”,动不动就喜欢咆哮。与乖顺的脸一点都不搭。
班主任强行安排我们俩坐在一块,靠窗的最后一个位置里,他得知是和我靠桌坐的,一句脏话骂出,“靠,踩狗屎了我!”他粗俗的言语,和他的脸连接在一起显得有些奇怪。
“你的确挺狗屎!”我面不改色说。
那一天我的桌椅搬到他的座位旁边,班主任规定桌边一点要整整齐齐地碰在一起,不要留空隙,“贴这么近干嘛?”他推了推我的桌子,我说自己只是照前面的来调整。他又一脚踢了踢我的椅子,“离我远点!离我远点!鸡婆!”
接着,他又用粉笔在地面划出一条三八线,“你的脚不准跨过来,不然我就踩了!还有你的身体也是,不准靠过来!看清楚了,以这条线为标准!”
我拿过他的粉笔:“我来!女士优先。”
我比他更加用力划着三八线。
有时候我的笔不小心滚到他的桌边,他就会夸张地扭曲那张文雅的脸,“我靠!你大爷的!快拿走!你碰过的东西都脏死了!”我试探地伸出去,“你不会踩我手吧?”
我说完便用手使劲碰他的桌面。他也没辙了。不过他变得很害怕我,我比传说中更加疯疯癫癫。凶神恶煞。
男同学们时常闹我们俩个。有一天他们说谢良人喜欢我,我们俩都听见了。谢良人恼羞成怒突然将书扔向我。我们俩打起来了,我也不客气,把他的额头打出了血。
这件事很快传开了。他们说顾心尚又揍飞了一男的。
先动手的是谢良人,虽然他被我打得最惨,我们俩没有谁对谁错。
谢良人的成绩很差,可我虽然成绩也差,可语文好歹会点,有一次写语文题时,他的眼睛往我手里瞄,他其实一直在我面前扮演高傲的角色,从不松下他洁白的领子,距离交作业还有十分钟,他的答题上仍然空白。他左右为难地玩着指甲盖。他的手指不好看,太短了。
“喂,那个……”他舌头仿佛绕了几圈一样,“借我看一下……”
我总是面无表情,还阴着狭小的眼睛,并不是我“阴”着,而是我的瞳孔从来就没有亮过,像一层灰。我没有停笔,“你不是说我碰过的东西都脏吗?”
他脸一红,“我都没有计较,你计较个什么?”
“我计较我自己。”我看着他,缓缓开口,“免得脏了你手,要洗。”我已经写完,把作业本合上,黄色的护眼专利的纸张。
他的脸憋得很红,嘴唇开着,咽下空气。他的眼睛时常被刘海挡住。恼羞成怒的谢良人一把夺去了我的作业本,“不管了不管了!”他说话的时候,鞋子在地下摩擦,来来回回发出声音,终于将地面那条三八线蹭去。还有桌面的书也挪开。
光线在我们之间照开,那是我唯一一次看见谢良人红着脸。看见他的眼睛,鼻子,嘴唇,很近很近。肩头上的衣服线条。
我抬头看着两台青色的吊式风扇,用力地转,巨大的圆形弧线。很多很多次,我都觉得时间太慢了,慢到我这一呼吸,这一心跳,就是一个世纪,慢到正在读小学的我是一个酷刑。
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却不知道怎么去浪费。我只想到浪费。除了浪费。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加合适的……
我觉得,不,我现在只想世界末日。
你……活得很辛苦吧(6)
陆荣,我隔壁桌位置的那个男生。关于陆荣在我记忆里,有一个画面总是跳显在即便很遥远遥远的我眼前。那是夏天的时候,下午又闷又热。教室里的电风扇一边转,一边掉着细小的尘埃。
记得陆荣娃娃脸的模样,膨松的头发吹得有些滑稽。记得他高傲又慵懒的脸,矮小的个子,总是穿着黑色的仿的“adidas”运动裤和拉链外套。
我曾经问谢蔷惟鼹鼠长什么样子的,他在网上搜索了给我看。第一次看见鼹鼠的图片时我浑身鸡皮疙瘩都起了,那是我有史以来见过的最丑的动物,与其说成“动物”,说实在点,它在我眼中俨然就是一头怪物。那黑乎乎的皮毛,可怕的手脚,尤其丑陋的五官,那眼睛小得几乎没有。
想起陆荣说我长得像这货,我顿时气得发抖。真是讨人厌的家伙。我回到教室的时候对他说,鼹鼠长得很吓人。
谁知道他摇摇头,“咦,我觉得挺可爱的呀?”他说这种话的时候反而总是一本正经,让人摸不着头脑,甚至有点不寒而栗。我想起之前他讲鼹鼠上吊死的事情也是那么不可思议。
到底哪里可爱呢?我在上课的时候又回想起那张图片,找不着眼睛的脸仿佛在诡异地注视什么,无论怎么看,都像是令人避及的妖怪动物。
那时别人正在派发校服,站在角台上念出某某人的名字,然后直接抛到那个人的手上。
陆荣问我:“你的要我帮你拿吗?”我还没有说话,陆荣就在我旁边站起来,只不过那时候场面实在滑稽,我还没感动到滋味,就有人突然念出我的名字。然后陆荣眼里只盯着从空中落下来的校服,手肘突然用力撞在我的鼻子上。
“给你!……你……怎么流鼻血了?”
他表情诧异。
我鼻子正塞着纸巾,看他那么“助人为乐”,我也没好意思告诉他事实。我把校服抱在怀里,一股难闻的塑料味道。撕开透明的包装袋,里面的校服肥大得可以塞下三个我,尤其我还是那种排骨身材。试穿了上衣,手腕的地方因为太长叠加得很膨胀。
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学校要做这么宽大的校服,明明每年都要换新的,每一次新的都可以让自己缩成乌龟的模样
“还是一样难看啊。”女生们唏嘘不已。
那样子,真像一群青蛙在叫。
每天都是和谢蔷惟一起回家的,除了值日的时候,我们都知道对方的值日时间。谢蔷惟的校服和我一样。今年是难看的也是新出的什么“双层水蜜桃”。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名字,还是什么“夹心”。总之裤子、上衣里面有白色的网子。
一点也不暖和,反而在寒冷的天气中特别漏风,就这么刺入骨头。在冬天的早晨做操,瑟瑟发抖就是这么来的。头发飘浮成一个巨大的鸟巢状。
那些催债的人还是会来,他们用异常可怕的目光看我,让我十分紧张。他们叫我小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