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出了那纸盒,换回了一个金属的号码牌。
不知为何,让我想起了母亲骨灰寄放在庙里时我也领过一个这样的号码。
餐厅取名为卡萨布兰加正是因为那部老电影①,装潢完全复制了电影中那个北非风情的俱乐部,唯一不同的是多了一帧巨幅的电影剧照,男女主角离别前那深情相望的经典镜头。服务人员领着我穿过绿意盎然的棕榈、黑亮典雅的平台钢琴,停在了以白色落地百叶扇门为隔间的隐秘包厢门口。
我还没有心理准备,对开式的白色木门便一下给拉启了。
——姚立委,您的客人到了。
里头独坐的那人显然原本正在沉思,被通报声突然打断之后,脸上出现了短暂的木然。两人目光相触的那一瞬,我与姚竟像是事前经过排演似的,保持着戏剧性的沉默谁也没出声。
曾经,姚是个宽肩方脸的运动型男孩,可是眼前的人轮廓依稀,却已成了一个无法具体形容出任何特征的中年人。没有我以为的一身西装革履与神采飞扬,那人穿的是一件家居简便的黑色高领毛衣(也许这就叫作低调的奢华?),戴着一顶棒球帽(是为了掩饰已稀疏的头顶不成?),坐在位子上打量着老同学的神情,显得哀伤而无奈。
是我的改变远比自以为的更夸张,所以才让姚震惊得连起身握一下手的应酬招呼都忘了不成?要不是服务人员已拉开了姚正对面的那张座椅,我当下有股立刻转身的冲动。如同一个贸然的闯入者,下意识欲逃离姚那双仿佛想要看穿我一切,困惑中却又带着讶异的目光。
那是姚没错。
若在街上擦身而过,也许不会教我驻足相认。
拷贝磨损了,画面泛黄了,一切熟悉但也陌生。仿佛某部老电影中的演员,在三十年后又在银幕上看到了自己的当年。不管是记忆中的拍摄过程,还是眼前放映中的最后成品,都同样让人觉得吃惊。
——可以开酒了。
姚先吩咐了服务人员,接着扭头问我:
——你吃牛肉吧?这里的牛排有名的。
没想到,这便是我们二十年后第一次晤面的开场白。
服务生为我们新开了一瓶老板私窖珍藏标价二万的红酒。看着两人的酒杯被慢慢注满,我决定打破沉默。
——不懂为什么人们说记忆像酒,酒的发酵与酿造过程,现在几乎可以完全用人工控制。但是记忆开封的时候,味道往往让我们吃了一惊,完全不是原先预想的,对不对?
我用微微发颤的手捧起酒杯,送到鼻前将那暗红的香气深深吸满,一边赞叹地连声说着“好酒”。
姚未置可否地朝我挤出了一丝微笑。
① 即《卡萨布兰卡》,1942 年在美国上映的爱情电影。
第10章 痴 魅
他想到两周前的那个周日早晨。
那时候,他的人生都还算是美好的。
那个早晨,在用过了简单的烘蛋加松饼后,他的妻子把一壶新煮好的咖啡放在了餐桌上,两人一边品饮着咖啡,一边在这个难得悠闲没有打扰的周日上午,享受着二十年婚姻后终于抵达的舒适状态。在宽平厚重的原木桌面两端,他打开了面前的笔电,妻子把报纸摊开,两人虽维持着各自的阅读习惯,但重要的是这样的陪伴。
一年前买下这张桦木餐桌是由于 Angela 的坚持。他问,这么大的餐桌要做什么?家里只有三个人,女儿上高中后晚上总有补习,而他自己应酬也多,能够一起上桌吃顿饭的机会并不多。当时妻子只是微笑着表达她的固执,这是结婚多年来他已习惯的一种模式,她的微笑总是一种自信的语言,不用争论,她自有她的理由。
结果证明 Angela 是对的。
一张够大的餐桌,让他们的生活里出现了以往所没有的相处时光。不管他多晚回到家,两人都可以坐在餐桌旁感受着有人等待与有人陪伴的安心。妻子从电视主播台退下后,经营了一家小型文创行销公司,白天两个人都在忙着,到了夜晚睡前这时分,他们各自倒一杯红酒,守着餐桌上自己的一角,整理着第二天工作的行程与资料,同时也守住了一个完整的共同空间。抬眼就可以看见彼此,不用隔着房间大呼小叫。在这块共有的领地,一个眼神一个呼吸都会立刻被接收,两人像是又回到年轻时,总是在彼此耳旁轻声细语那样无距离。
声音是最细致娇嫩的触摸。
亲昵对他来说,就该是像这种宁静的交流。
小时候生活里总是太多噪音与吵闹,不是父亲用他老兵的大嗓门,像练兵般雷霆万钧地吼着,就是母亲喝醉了酒,用他听不懂的原住民语在咒骂哭叫着。那个周日与 Angela 坐在餐桌各一端,他曾有一刻又想起了没有餐桌的童年。一家人都是从厨房里夹了菜捧着碗,动物似的寻找一个进食的地盘。父亲习惯坐在门前,每餐必配米酒的母亲跷着脚守住电视机,一餐饭总要吃上好久。哥哥还在的时候,干脆在客厅挨着墙壁一屁股坐在地板上扒饭,而他得先把患了唐氏症的小妹喂饱后,自己才站在厨房里把残羹剩菜扫进自己的肚子。
而他如今却有了这样一张气派高雅的原木餐桌。
他终于永远脱离了那样的人生。
餐桌不是用来吃饭又何妨?
就像婚姻。
最好的婚姻就是两个人能共享一张餐桌做自己的事,他如此相信。
目光不时就从笔电的荧幕上滑开,偷瞧着妻子阅报时微眯起眼的神情。
两人的视力都已出现老花,妻子却仍固执地不肯去验光配副眼镜。嘴上虽然总亏她人该服老,但是渐露出中年痕迹的她,在他的眼中不但不是减分,这些年反更增添了他对她的信任与依赖。
当年人人都羡慕他娶了一个美女,但是这点从来都不是 Angela 吸引他的主因。Angela 的美貌连她自己都觉得是一种负担。虽然在国外拿到了新闻硕士,但是 Angela 放弃了在电视新闻圈的工作,原因之一就是她受不了每天上镜头前,都要被造型师梳化成一个都快不认得的自己。所谓专业形象,她自嘲跟画皮的鬼没两样。那时也正逢他连任“立委”,在党里头的青壮派里声势爬窜最快,作为妻子的她竟会进一步替他想到,夫在政坛自己又是媒体人这样并不好,不知哪一天就会被在野党,甚至党内自己人拿出来批斗。她情愿每天绑个马尾一件黑色 T 恤,跟有创意点子的年轻人互动激荡,一点也不眷恋过去的那块美女招牌。
若说妻子是女性主义者,他也并不同意。她只是一直有自己的想法。而且随着年龄增长,她对很多事物看法的转变,有时也会让他微微吃惊。像是不知从何时开始,她不再看电视,却更认真地阅读报纸以及一切的纸本。
有时他甚至会觉得,妻子比他更适合出来参政。
她冷静且擅于组织规划,而且还是出生政治世家,不像他,只是一个老芋仔①之子。能从当年的反对党运动中出头,他自己都明白,与其说是他姚瑞峰有多大的本事,不如说是当年政治现实的风向把他吹到了后来的位置。就像是谁也没想到,作为反对党,他们那么快就取得了执政权。过去七年,关于他有机会入阁的风声一直不断,排字论辈也该轮到了,但是党内派系的倾轧反在执政后越演越烈,他几度与入阁失之交臂。
前一日中常会结束,秘书长突然叫他会后到他办公室来一下。
当天晚上是副主席嫁女的喜筵,他以为秘书长只是要叮咛他几位大老的接待工作。没想到秘书长一关起办公室的门便笑盈盈地对他说:这回有望了,春节前应该会内阁总辞。秘书长透露了可能的下一任内阁,嘱他别讲出去,真正的意思是,别忘了他在幕后帮忙推动一把的恩情。
可是,明年就要大选了,这时候怎么还会换阁揆?
竟然在第一时间他想到的不是自己的位子,而是眼前的局势。
就是因为要摆平提名,所以这一切都要重乔啊!秘书长说。
他心不在焉地移动了一下滑鼠,偷偷打量了一眼坐在餐桌那头,正专注于某条新闻的妻子。一个月前他们还在为是否竞选第四届连任有过讨论,没想到她当时的回应竟然是反问他:你自己觉得,过去十几年你在“国会”究竟完成了多少以前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