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能把门再升上去一点吗?”
一脸怒气又难掩窘状的女记者,因穿了窄裙而难以弯身曲腿钻出那道门。阿龙看在眼里,丝毫不为所动。
“我改天还会再来。”女记者在摄影师的搀扶下好不容易钻出了门缝,狼狈中仍倔强地想挽回自己的尊严。
看着那两人无功而退,他小小的得意,却在挂上铁链,扣起锁环,望着店面被铁门密封起那一刻,又被心头另一股起伏的隐隐不安所淹没。为什么感觉上,这仿佛只是一个事件的开始,而不是落幕?为什么觉得好像听见了在铁门后有酒瓶被砸碎在地的声音?
伫立在渐起的寒风中,他努力压抑住想要重新开门进去察看的冲动,直到发现对面的超商里,他的午班同事丘丘正在跟他招手,他才带着一颗慌张怦跳的心跨上了机车,像是被人发现干了什么坏事,加速驶出了曲折的巷弄。
◎
拎着从自助餐店买回的晚餐,回到住处时,看见小闵围了条大浴巾,刚洗完澡正从浴室出来。阿龙报上菜色:有清蒸鱼、番茄炒蛋,还有丝瓜哟。
“马上就来。”小闵一闪进了卧室。
小茶几铺上报纸,免洗餐具摆一摆准备开饭。餐桌上堆满的是批来的那些直销的化妆保养品,他已经忘了上次在餐桌吃饭是什么时候的事。
“早上你一直不见人,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吓死我。”
小闵又恢复了清醒时大剌剌、直通通的说话方式。背景响起了吹风机不甘示弱的呼啸,头发的主人像是受了惊吓似的,突然放大了嗓门:“什么?……你说那家 gay bar 怎么了?……啊?……你还真爱管闲事ㄝ——”
但即使是对小闵,阿龙的描述也还是隐瞒了其中让他不安的部分。他甚至没有交代几小时前又回去现场所发生的事。
小闵吃着他买回来的清蒸鱼,边听边点头:嗯,我看那个老板没有什么家人。很多 gay 老了都是这样——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想到了什么,就不往下说了。
“怎么了?”
“也没什么啦,我想到了二姐;她以前就说过,这家 gay bar 的老板怎么这么死心眼,赚了二十几年,也早该收山了。”
二姐就是她们店里的妈妈桑。她有个在歌坛红透半边天的亲妹妹,几年前曾经被媒体爆料,成名之前妹妹在姐姐开的酒廊里陪过酒,之后姐妹就老死不相往来。(又是媒体惹出来的祸……)二姐和妹妹长得还真像,但是两人的人生,一个天一个地,二姐的沧桑已不是化妆品能够掩盖,如今说她是天后的妈,恐怕会相信的人还更多。
“哦?有开那么久了吗?”
“二姐说,比她开店还更早。”
他知道小闵刚才为什么话说一半了。她应该是想到了自己。
“今晚你会去推销那些保养品吗?”
“嗯。就剩你们家我还没去过了。真的会被二姐看出来我们的关系吗?”
“就告诉你不要来店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明年,最多做到明年——”小闵放下筷子,接着叹了一口气。
“其实你真的不必再去上那个大夜班了。都快四年了,什么情况我没见过,我自己都会应付的。你要不要考虑,重新找个白天的全职工作?”
“但是那样的话,我们就几乎碰不到面了。”阿龙略感不自在地笑着,“我喜欢我们两个在同一时间都醒着的感觉。”他说。
小闵端详了他一会儿,不知道在思考什么。然后忽然便悠悠地说声吃饱了,起身进了卧室,坐在梳妆台前开始用力地刷起自己一头染金的长发。阿龙悄悄地也跟到了卧房门口,靠在门边打量着她。她从镜中突然瞧见,忙放下梳子,开始拿起了一瓶乳液倒了满掌,胡乱在颈部腿上涂抹。
干吗不出声站在那儿?她问。
事实上,阿龙很想对她说出在他脑里已经盘旋了一天的一堆疑问。很想告诉小闵,今晚就请一次假吧,因为感觉起来总有什么事不对劲。在待会儿入夜后既喧嚣又孤独的那些错综街巷间,恐怕有些什么让人不安的东西正潜伏着。
晚上少喝点。结果他却只吐出了这几个字。
“你也该准备一下了。今天没下雨,客人可能上门得早,你最好七点以前就去补货……现在共有几家的小姐会跟你固定叫货?”
五六家吧?阿龙撒了个谎。其实他推销得并不积极。
小闵满意地点了点头。
随后在她脑中闪过了某个新点子,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附近的 gay bar 也不少呢,你要不要开拓一下市场?搞不好你很有同志缘喔!”
◎
几小时前被那个杂志女记者骚扰时,在脑海中曾几次匆匆闪过的破碎回忆,终于因小闵的点破而再无处可闪躲。
本来刻意不愿去多做联想的,不料小闵会拿这事当成了玩笑来说。事实上,他并不记得曾将这段过去,完整地向小闵叙述过。就像这一天发生的事故,他下意识也做了部分省略。
那是关于自己大学的时候曾参加过国标舞社团的那件事。
才参加了一个学期就退出了,所以当初也就是某个茶余饭后,无意间跟小闵提起过这事而已。与社团只有过短暂的交集,尽管有些事之后一直深埋在他的记忆里,但只要不去多说,仿佛也就淡化了它的真实性。
本来就不是因为兴趣而加入那社团的,是因为听了宿舍里其他男生在起哄,说是来国标舞社上课的那个女老师身材超辣,总穿了短裙高跟鞋,扭得像条蛇似的。跳得不好没关系,老师会让你搂着她的腰,一对一示范给你看。大学男生就是这么吃饱没事干,结果社团教室里阳盛阴衰,二三十双眼睛全在盯着女老师曼妙玲珑的曲线摇摆。
并没有外传中的一对一教学,女老师有一个男助教,硕士班的,专门负责对付这些无聊男生。女生不够,上课时老师干脆让男生跟男生一组,几次下来,原来心术不正的那群男生全都落跑了。
校庆晚会上,各社团都得派出节目,国标舞社出现男角荒上不了场。阿龙不知道为什么,其他男生都没接到国标老师的电话,偏偏只有他。为了晚会的节目,她特地来电拜托请他归队助阵。抵挡不住女老师电话上甜软的温情攻势,阿龙只好又硬着头皮答应回去练舞。
一开始由女老师完成了舞蹈编排与舞者的搭配,之后监督练习就都交给了助教去执行。阿龙的身材架式不错,为了台上效果,老师派给他的舞伴是社团里的老干部,用意是想老将可以带新人。
没想到阿龙的舞伴因为没被安排到焦点主秀而正忿忿不平,输给了社里另一个女生也就罢了,还要她跟他这个菜鸟上场,打从一开始练舞她就没有过好脸色。只要阿龙几次被纠正了还犯错,那女生瞪他的眼神之冷酷,简直当他是残废。求学的过程看似吊儿郎当的阿龙,既然决定了的事就一定会拼拼看,这是他的个性,就像是离家独立半工半读的决定,他从没喊过苦。
直到那回舞伴一甩头走人说不练了,留下满脸赭红的他和一旁不吭声的助教。这样被女生羞辱他从没遇到过,觉得自己当初会答应归队根本是蠢到家。
“为什么挑我?我说过,我来参加社团只是因为——”
还没说完,助教就递给他毛巾跟矿泉水:“名单是我提供的。老师没时间去认识你们每个人;但我都有在注意——我知道你一定可以的。”
“我才不要再跟那个自以为是的丑八怪练舞。”
“嗯哼,这个我们来想办法解决。”助教拍拍阿龙的肩膀,“气死她的方式只有一个。那就是我们根本不需要她,而且当天在舞台上,我们还要压过其他所有的舞者。”
话虽如此,他俩当时都早做好了失败的心理准备,认为那是不可能的任务。
两名男舞者的双人探戈?
乡下孩子好强起来只有一股脑儿的傻劲,为了报复那个瞧不起他的女生,阿龙决心拼下去。从小到大,上台领奖演讲唱歌都没有过他的份,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发掘有跳舞的潜力。加上助教修改了一些动作,让他更驾轻就熟,原来的挫折感很快就被新燃起的信心所取代。
不让秘密武器提前走光,他们总避开社员,在半夜以后的空教室里排练。基本的舞步与节奏掌握,不到两周就已经上手。在大镜墙前,看见自己与助教两人的动作越来越协调,很惊讶原来探戈舞是兼具力与美的,也适合两个男生以阳刚的爆发力来诠释传统的情欲奔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