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就喝完了第三杯。但我仍问不出口,为何没有邀姚一道,反而是先把他送回去而单独留下我呢?
“……跑去印刷厂,冒充是会长交代,然后就把我们这一期要出刊的头题给换掉了!”没听见阿崇的上一句,抬眼只见他无预警的一脸愤怒,“……学校里有特务!”谍战电影里才会听到的台词,从阿崇口中说出来有种奇怪的喜感。问他原来要登载的内容是什么?“国建会”浪费公帑,进行一党独大的政治收编!他说。
以为自己听错,不是一个多月前才看见他因为躬逢其盛而得意洋洋?他说,那是为了要了解真正运作的过程,只有实地去参与才能提出强而有力的批评。原来如此。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平日我虽都不插嘴,但听多了也大概摸清楚他们在进行的是一场怎样的角力。关于姚的身段灵活与足智多谋的事迹,已经不是新鲜话题,只是当事人不在场,少了两人一搭一唱把他们口中的教官走狗再痛骂一顿,阿崇继续吹擂的兴趣显然也不高,于是讪讪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接下来短暂的无语空白,我们中间仿佛仍坐着一个看不见的姚,那感觉就像是,姚其实是我们共同虚构出来的人物。
我们共同认识的这个人,其实都并不算真的认识。或者说,姚在二十岁后的某一天起就开了窍,理解到自己具有一种吸引人对他好奇的特质,他只需保持某种淡然与不在乎,别人自动会像着色一样,在空白处填上那些衬托出他的颜色。
阿崇的手指在吧台桌面上胡乱跟着音乐节奏敲着,突然就停下动作扭过头,欲言又止地望着我。
对方的眼神里出现一种陌生的疑虑,反倒像是期待我会先开口说些什么。终于,他像是跟自己打赌输了似的叹了口气,问我知不知道,姚跟他们参加“国建会”时认识的一个学姐之间的事。
如同针螫的感觉并不是因为姚又有了女朋友,而是因为我对此事竟然一无所知。忍受了这么久的违心自苦之后,才发现原来姚对我仍有芥蒂。姚真正的哥儿们是阿崇。我的假装终于露馅了,一股烧到耳尖的难堪。
为什么?为什么姚还能挤得出约会谈恋爱的时间?他是怎么办到的?
为什么我的生活却惶然空洞,像一个发了高烧的无助病人,只能拼命在梦境里毫无目的地一直奔逃?
我的失落中暗藏着自己一时都还不曾察觉的愤怒。
“问题是,学姐今年毕业,已经申请到了美国研究所,九月就要去了,这是一开始就知道的事情,瑞峰他不知道在放不下什么?”
把我单独留下原来就是为了这事。
“那种从小第一志愿又漂亮的女生,他也不想想自己是老几?”
说到这里他激动了起来,仿佛姚就出现在他眼前听训似的,“人家的未来没有你啦,还一头热那么认真。”没一会儿语气又转为怨叹,“要不就是他这家伙对感情太玩世不恭了,现在陷进去了吧!一个连珍惜都不懂的人,就算再有本事,人生到头来也是会空虚吧?……”
我差点就要脱口而出:同学你也未免管得太多了吧?
当下我竟无察觉阿崇其实另有所指。
我认识的阿崇爱批评爱管闲事,有点啰嗦但为人还算正直,总是兴致勃勃地在吆喝着把大家聚在一起,开车接接送送这些事情他做来从没怨言。与他高三同学一年,从来不知道他家里生意原来做得很大,这种低调不能不说也算是好品格的一种。我没有讨厌这个家伙,但他似乎都没有意识到他的好意所带给人的压力。因为怕他失望,我好几次都是勉强赴他的邀约。在高中的时候,他就是那种随时都在背英文单字而让人觉得想躲开的认真学生。
对他的认识如果一直停留在高中时代,我会这样勾勒出一幅他的未来:大学毕业后很辛苦地继续进修,三十多岁接下家族事业继续辛苦地工作,四十岁的时候很辛苦地扩大了事业版图,并开始每年安排一次全家的旅游,继续担心着时政大事以及子女的教育……已经为他准备好的这套人生脚本,似乎也没啥不好。如果不是因为姚的话——
隔着时空,他那张黑黑窄窄、有着粗眉高颅的瘦削脸孔,突然朝我无奈地笑了。
“我说的他都不听。本来想让他带 Angela 来听你唱歌,他说不要让你知道,我想,他一定是比较在乎你的看法……”
前一秒如落败逃兵的我,下一秒自以为找到了可攻入的破绽,“瑞峰他就是花心,心情不好也可能是因为女生比他认真,他想甩又甩不掉啊!……”然后故作轻松地把杯中物一饮而尽,“没事的,我知道他这人的脾气。”
这样的论点无疑让阿崇吃了一惊。不必太费工夫就能为姚粉饰圆场,我的这种天分又再一次被启动。
店门推开,一群男生呼拥而进。两个老外与三个本地人,旁若无人地高声嬉笑。我立刻转过脸去,假装视若无睹。不是因为他们刺耳的喧哗,而是那一股刺鼻的浓郁古龙水异香,如同一条斑斓的蛇,扭动着在窄小的室内乱窜。我感觉脸上的肌肉顿时僵硬。在这地方出没的,不光只有蛇。
“妈的,不男不女!”
阿崇的斜睨让我登时心凉。再怎么推心置腹,这块铁板总会无预警跳出。柜台酒保把辛迪劳帕的唱片换下,放上了那张玛丹娜(Madonna Ciccone)的Like A Virgin。刚进来的一伙人立刻大声跟着合唱起来,配合着动作,一翘臀一噘嘴,尽得娜姐真传。
在一九八三年的这个夏日午夜,若是有人穿越未来告知,玛丹娜有朝一日将成为流行时尚一代教母,反而一出道就拿下了格莱美新人奖,才气光芒无疑压过同期玛丹娜的辛迪劳帕在一九九◯年后,再也没有登上过畅销榜的金曲,我想,我一定会嗤之以鼻,觉得那人疯了。
所谓的未来,原来总隐藏在我们不愿正视的过去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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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早了,我们该走了。”我说。
阿崇的酒量原来并不怎么样。双眼布满血丝,目光惺忪,听见我的话他摆摆手,不知道嘟哝了一句什么,便踉跄地跨下高脚椅,让我半搀半拖地步下了小酒馆的楼梯。
也不知他是真醉还是有什么心事,下楼来一屁股就靠着骑楼柱子滑坐在地,口袋里东摸西掏,找不着烟。我要帮他回楼上去找,他说不用了。看来仍不想回家的他,零零落落哼着一首歌,半天我才听出调子,是一部电影的主题曲。
那部电影的片名叫《纳许维尔》(Nashville),导演劳勃阿特曼(Robert Altman)的经典名片,主题曲I’m Easy得过奥斯卡,在当年却是禁片一部。当年民歌圈里人人都练过这首歌,前奏一段 solo 简直就是吉他教学范本。好笑的是,没人知道这部电影究竟在讲什么,又为什么会被禁演。
十几年后才有机会看到录影带,电影中,纳许维尔这个乡村音乐之都在某次美国总统大选期间,成了政治金钱与娱乐媒体角力又合污的大本营,最后以一起暗杀枪击悲剧收场。在当年还在戒严时期的台湾,这部电影拿不到准演执照原来是这个原因。总被蒙在鼓里的年轻岁月,热衷学习欧美,却从不知事情的原貌,我们就是这样摸索着走过了那个年代。
“嘿,小锺,那次听你在台上唱这首歌,觉得超赞的,我就去找了唱片学了起来。”阿崇抬起脸朝我笑了起来。
阿崇的车停得老远。午夜的辛亥路上半天没有车踪。可能有台风将至,闷热空气中不时吹起疾疾长风。我加入了阿崇略带沙哑的歌声。冷清的马路宛如散场后的舞台,响起了两个男生的微醺心情。Give the word and I’ll play the game, as though that’s how it ought to be. Because I’m easy……有话你就直说,我会奉陪这场游戏,玩到真假难分,只因我是个随兴之人……
所谓的游戏里,有无可能一方故作随兴而实际上只是想满足虚荣?另一方看似逢场作戏,或许只是看穿了对方的用情不专?……这会不会也是我的写照?
明知道顶多也只是继续暧昧下去,却一直在等姚的下一个暗示,仿佛嫌自己沉落得还不够彻底。这是他的操弄,还是我的委曲求全?新交了女友,同样的情节难道还会有不同的结局?天空开始飘起雨,我们快速起身过街,躲进了阿崇的车中。两人接下来不发一语地坐在车里,其实都在等待对方先开口。阿崇扭开了收音机。ICRT 主持人叽里呱啦说着英文,大概是在回复听众来信点播,前面说些什么我无心去注意,直到主持人报出曲目:Do You Really Want to Hurt Me?,乔治男孩的歌声立刻把我带回在快餐店巧遇的那个下午。我想起了在点餐柜台前并肩而立的那一对西装男子身影。那时的他们看起来互动亲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