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因为这些珍珠要送到北尧去,所以你不高兴?”
赫绍煊抬眼道:
“这些珠子在我看来还不如拿它换一堆铜板。如今各地都是整饬新建,处处都需要银子。留着它们,反而还占库存。若是你那招贿赂北尧后妃的法子真的有用,它们也算有了用武之地了。”
楚禾闻言,不好意思地开口道:
“我还以为…”
赫绍煊将兵书丢到一旁,漫不经心地问:
“你以为什么?以为我和我叔叔之间不对付?”
楚禾的心里话一下子被他说中,也不好再瞒着他,只能娓娓道出缘由:
“除了之前在魏城的时候你曾经提过一次北尧王,后来就没听你提起过。我以为王上是真的不喜欢他呢。”
赫绍煊嗤笑一声道:
“赫瓒生性风流,荒淫无度,平生除了爱美人就是爱钱,我对他从来就没有什么好感。只不过…”
他忽然冷下脸来,似是叹息了一声道:
“不过他至少还有皇祖父身上的一些风骨。镇守北境这么多年,他在战场上吃过多少苦,我作为军旅之人也素有耳闻。想当年祖父也不过只给了他七万兵马,他却自信满满地挥师北上,前往自己的封地。人人都以为他撑不过一年就会回京,谁知道他一撑就是十六年。自他奉命镇守北尧之后,大尧版图只有向北扩张疆域,从未倒退过一步。一百多年来,我皇叔赫瓒是在北尧草原上站稳脚跟的第一位诸侯王。他如今拥有的所有功绩,都是他一刀一枪拼来的,这才是赫氏的风骨。”
楚禾听着他的话也不禁动容,却忽然下意识地开口问道:
“那你想成为皇叔那样的人么?”
赫绍煊斜眼望着她,唇角勾起一丝笑:
“楚禾,你是说哪方面?是娶二十九位侧夫人,每日雨露均沾?还是每天派人出去搜罗天下美女?你就这么盼着我跟叔叔一样荒淫无道?”
楚禾吓了一跳,这才反应过来,他们如今正讨论的是那个因为纵欲过度,连五十岁也没有活过的北尧君主。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赫绍煊见她胆战心惊的模样,忍不住又笑了一声,放缓语气道:
“比起他,我更想变成父皇那样贤德的君王。在外威震列国,在内以仁心平定四海,引得万民俯首,四方来朝…还有就是,父皇这一辈子,只爱了我母亲一人。”
说着,他的目光不着痕迹地飘向楚禾,却见她眼中稍有些迷茫。
赫绍煊见状,斜眼道:
“你是不是想知道,若他真的只爱了我母亲一人,又为什么会另立赵太后?”
楚禾犹豫了一下,看他似乎并不避讳这个话题,于是便点了点头。
赫绍煊脸上忽然浮起一层阴霾,又开口道:
“十三年前,因为父皇的变法失败,朝中军政大权又再次回到世族手中。在这个时候,母亲再一次外出祈福的时候,突然消失了。在世族的重压之下,他不得已,只能另立赵家为他择的皇后,然后就有了元祯。”
“那…先惠文皇后,到底去哪了?”
赫绍煊有片刻失神,而后摇了摇头。
楚禾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有些后悔。
这显然也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答案。
“一个人无论是生是死,都不会完完全全,干干净净地在这个世界上消失。父皇拼命找过她,长大以后我也拼命找过她,可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或许她真的如世人所说的那样,投入姒水当中,深葬河底了吧。”
楚禾轻轻摇了摇头:
“你若相信她还活着,那她一定就还活着…或许她现在正在这世上的某个地方,过着自己的日子呢?”
赫绍煊的语调中有些淡淡的苦涩:
“倘若她还活着,那她为什么不来找我呢?自从她走以后,我过得不好,父皇过得更不好。与父皇秉持一样政见的忠臣良将陆续被赵家剪除,眼看着他与母亲一步步努力得来的清明盛世又前功尽弃,父皇便一病不起。在临终前,他将东尧赐给我做封地,说这是一片尚未被赵家染指的地方,让我可以在此处建功立业…倘若未来江山危殆,大尧江山不至于顷刻覆灭…”
楚禾静静地聆听着,听到此处却忽然低头沉默了片刻。
她忽然想起赫元祯在挽留她的那夜,曾经对着她怒吼而出的那句话。
他说他嫉妒赫绍煊拥有的一切,嫉妒先皇在驾崩之前为他留好了退路,却把自己留在玉宫之中,日日承受着作为一个傀儡皇帝的煎熬。
楚禾忽然抬起头问:
“先皇…对王上用心良苦…是不是曾经想过要将皇位传与你?”
赫绍煊倏然一凛,转头望着她,眼睛里却没有丝毫愠怒,声音却有些冷了下来,似乎打心底里对这样的议题有些忌讳:
“楚禾,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
楚禾抿着唇点了点头,又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开口问道:
“我知道你厌恶赵家,也看不惯玉京的一切。那么,你有没有想过取而代之呢?”
这句话似乎问到了他的心坎里,将他掩藏在心底的秘密小心翼翼地剖开。
“父皇临终前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他说,‘元祯能扶则扶,若不能扶,吾儿可自立为王…只是到那时…’”
赫绍煊停顿了片刻才开口道:
“‘只是到那时,记得留他一命。’”
楚禾不由地有些震惊。
她原本还有些疑惑,为什么赫绍煊比赫元祯贤能太多,先皇却并没有要将他立为储君。
她现在明白了,她明白为什么赫元祯坐享一切荣华富贵,却仍然认为赫绍煊夺走了本该属于他的一切。
先皇给赫绍煊的路看似残酷,却给了他自由,给了他一片可以施展抱负的广阔天地。可是他留给赫元祯的,不过是一个虚无的皇位,还有那个永远站在他身后虎视眈眈的外戚。
赫绍煊年纪稍长,性情坚毅,先皇便将他提前送到了封地,让他在泥泞当中摸爬滚打;赫元祯年幼而性格温吞,他便亲手剪除了赫元祯的羽翼,让他永远地被禁锢,永远只能作为赵家人通往权利中央的捷径。
只是作为一个权力尽失的老皇帝,就算他心里万般不情愿,恐怕也必须在两个儿子当中作出取舍。
舍弃,也是保全。
保全,亦是舍弃。
赫元祯无权,却到底活在荣华富贵当中,没有性命之忧;
赫绍煊被放逐,却可以自由寻觅一块供他生长的土壤,建功立业。
沉默片刻之后,楚禾了然开口:
“原来先皇陛下真正想要扶持登基的皇子,一直都是你…”
赫绍煊闻言,脸上并没有太过惊讶的表情,只是将那双凤眸稍稍抬起,既未否认,也未肯定。
楚禾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那你呢,你想要那个皇位么?”
赫绍煊似乎没听见她说的话,只是自顾自地讲了起来:
“离开玉京之后,我就带着几个愿意追随于我的将领和亲兵,踏上了东尧的土地。东尧虽富饶,却尚未开化,并且深陷战乱。刚来没多久,我就披挂上阵,过上了漂泊不定的日子。
说真的,一开始刚刚过上那些衽革枕戈,风餐露饮的日子时,我总是记着父皇临终前对我说的话,所以我每一次拼杀都拼尽全力,像是不要命一样在战场上厮杀。但是从不久之前,我有些怕死了。”
赫绍煊抬眸看了她一眼,微微笑道:
“上一回在云霄阁,刀刃刺入我身体的那一瞬间,我脑中一闪而过的人,是你。”
他停顿片刻,迎上她那双稍显惊讶的目光靠近,转头收起脸上不羁的笑意,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
“那一瞬间我发现,在我身后再也不是空无一人。我不能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死去,因为我有你。”
楚禾的心跳忽然漏了半拍,她似乎感觉到一股暖流渗进心窝,逐渐蔓延全身。
“所以…你问我想不想要那个皇位?我从前是很想要的,只是现在,我觉得东尧也很好。因为我怕我若是在这条路上失败了,连你也护不住。”
楚禾忽然抱住了他的腰,轻声说:
“我也可以保护你的。”
赫绍煊一怔,垂下眼帘,轻轻抚上她如水般的长发:
“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