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沉思半天, 就想说这个?”百叶无奈道,“我还以为你伤心过度,都要哭了呢, 刚才还在想怎么安慰你,看来实在是我想的太多。”
阿笙轻哼一声,“百叶姐姐太过于自作多情了。”
拿手指戳了下姣美女孩的额头,百叶自己反而靠着炉火抱膝坐了下来。
火焰摇曳不休,但是很温暖。
百叶柔声说:“因着阿锄的事情,也点醒了我爹娘。他们觉得,世代为奴可能真的不是多荣耀的事情,其实我们一家,从太祖母那一辈,就已经开始侍奉崔家。从前觉得,能够祖祖辈辈侍奉世家贵族,是我们阖家的荣幸,可是最近想法转变了。”
她抬起头,很认真道:“就像阿笙你说的,为何女郎不能读书识字、骑马射箭、甚至封侯拜相,做一名功勋彪炳的肱骨之臣呢?”
烛火噼啪作响,不及百叶双眸的明亮。
阿笙垂下双眸,露出个轻软的微笑:“这很好啊。”
听到阿笙这样说,百叶才放下来隐隐揪着的一颗心,“我还以为你会觉得我离经叛道呢。”
“怎么会?”阿笙诧异道,“你忘记,当初还是我劝你和我一起读话本子的吗?”
百叶长长吁出一口气,然而她又转而笑着摇摇头,“想这些没什么用处。家里这么些年的积蓄,都用来赎身脱奴籍了。便是有剩余的银子,也要留着在王都那边买新宅子。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闲钱去……”
话没说完,就被一张银票闪花了眼。
阿笙笑眯眯地摇摆着手里的五百两银票,温和道:“那就让我来资助百叶姐姐吧。如若你将来入阁为相了,也不要忘记你苦守涿郡的妹妹啊。”
百叶嘴里像是塞了一个鸡蛋,半天都讲不出话,“你哪来的这么一大笔银子?”
是之前双桃欠她后还回来的。
然而伊人已逝,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更何况,双桃还欠着她一半的钱呢。
很快就回过神来,阿笙眨眨眼,“从前别人欠我的。所谓攥在手里面的都是死钱,只有流通开才能钱生钱。百叶姐姐,我可是很信任你,将来能带着我吃香喝辣的啊。”
百叶想笑,最后却莫名其妙地落下泪来,她伸出手抱住女郎细弱的肩,“阿笙,你真好。”
“知道我好就多读点书,特别是我给你推荐的那些话本子。你可是一本都没读过。”阿笙故作老成地拍拍她,“你什么时候要走啊?”
“应该就在这两日。”百叶望着窗外铺天盖地的大雪,若有所思,“原本上周就想走的,但是雪下得太大、马车寸步难行。好不容易这两天雪停,就可以赶路,而且祖母的病情也拖不得了。”
阿笙点点头,侧过头去,秀颀的脖颈婉转细弱,“你的箱笼都已经收拾好了吗?”
百叶轻轻嗯过一声,”明天我和你一起去见崔姑母吧,还不曾向她辞行呢。“
“好呀。”阿笙没有转头,只是淡淡地露出个幽微的笑来。
好的也好,坏的也罢,大家都离开了,终究只剩下她一个人。
第二天果真如百叶所说,天气不错,甚至还出现了太阳,原来厚厚积累的雪层都已经消融,正是适合赶路的日子。
崔姑母虽然意外,但也很欣慰般地道:“我从前就很想去王都,不曾想,倒是你先有机会去看过了。”
“夫人也可以来南方啊。”百叶谦和温柔地笑,“我祖母都已经年逾半百,都想去看看江南水乡的小桥流水,您比她还年轻得多呢。”
轻轻叹口气,崔姑母抿抿唇,意味深长道:“什么时候,等到无人再称呼我夫人,或许我就会启程了吧。”
百叶闻言一愣:是啊,就连她自己都会不自觉地称呼崔姑母为夫人。
可是这位和善温柔的长者,早就已经不是李家的四夫人,为什么大家还要这么称呼呢?
不过百叶现在脱开了崔府婢子的藩篱,才隐隐约约明白了一星半点。
崔姑母到底是依靠父母兄嫂而活的后宅女眷,纵然她已然不是李家妇人,只要她还不能脱离开倚仗他人而活的命运,就到底还是会被唤做夫人。
百叶曲身行礼,“盼您早日得偿所愿。”
另一边,烛火摇晃的范府里,来往的仆妇脚不沾地,几乎要在寂然的冷风里擦出来火点子。
屋外的小丫头都焦急道:“夫人怎么发作得这么早?”
“是啊,这还不足月呢。”另一个小丫头也是抻直了脖子往里面眺望,可以只能看到热水沸腾的袅袅蒸汽。
这话里的夫人,自然就是无双,也就是旧日里头服侍在崔府崔大夫人身边的留春。
这个时候,已经改名为无双的留春,狠狠地掐着许志博的胳膊,气喘吁吁道:“你不要忘记答应我的事情。”
纵然仆妇和接生婆子们都行步匆匆,可还是控制不住好奇往这里看。
本来,郎君就不应该来到血气厚重的产房里,更何况这许家的许大公子都不是这留春的夫婿。便是和生前的范邨交好想要好好照顾嫂子,也不必精细至此吧?
来往的婆子们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果不其然,寡妇门前是非多。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这腹中胎儿发作的这么早,不是因着旁的,而是之前在刚被医师诊断出有孕时,留春就已经去青仁堂抓了堕胎药服下了。
幸而略通些药理的许志博察觉不对,直接把留春喝到一半的药打落在地。
当时许志博猩红着眼睛,难得撕去了温文尔雅的面具,“你就连我的子嗣都不愿留下吗?”
留春轻飘飘瞥他一眼,露出个婉媚的微笑:“这孩子对我又有什么益处呢?不过是个累赘的孽种罢了。”
“那不仅是我的孩子,也是你的骨肉啊。”许志博就快要哽咽,“你怎么能如此狠心?”
被赶来的青仁堂的郎中两副药灌下去、勉强止住血的留春虚弱道:“留下这胎儿,对我又有什么用呢?”
团团转的脚步一顿,许志博猛地抬起头,眼白是因为劳心伤肺而凝结的红色血丝,“你想要什么?无双,你想要什么?”
他话里饱含着决绝:“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只要你留下这个孩子。”
“是吗?”留春低下头,淡着声音道,“我只想要一壶酒。”
许志博蒙蒙然地把头埋在手臂间,喃喃自语:“这有何难,你要什么酒?”
“苏屠醣。”似乎是漫不经意的,留春轻轻地说。
就像此时,纵然血水一盆盆往外倒,下半身传来近乎撕裂的痛楚,留春还是咬着牙扯住被自己汗水打湿的郎君衣袖,“许公子,你答应我的。”
“苏屠醣,我自然会记得的,给你苏屠醣。你别说话了,不,你还是多说些话。”嗅着满屋子浓厚的血气,许志博已经焦急得胡言乱语起来。
听了他这句话的保证,留春才卸了手上的力气,逐渐把注意力往身下移。
然而许志博倒不曾想过,为什么留春能恰恰好在他进门的时候服下那剂药,又为何在事情发生的前两天推荐他多读两本医书,又为什么提供给她堕胎药的和上门为她稳胎的都是同一个郎中。
许大公子更不曾想过,只要留春还想在这府邸有个人样地活下去,就不可能不要这个孩子。
母凭子贵,正是因为这个未出生的孩子将来能接管范府,留春才有了如今的体面。
但是许志博都不曾想过,因为他坚信无双是真爱他的。
真是个傻子啊。一片痛楚中,留春在要将人撕成两半的痛意中,模模糊糊闭上了眼。
就在这时,一只温暖而潮湿的手握住了她的,温和下又带着隐隐恐惧:“无双,你别睡,你别留下我一个人。”
虚弱地睁开眼皮,留春嘴唇微张,许志博连忙凑过去,却只听到细弱蚊呐的一声“傻子”。
下一刻,稳婆们大声欢呼道:“生了,是个胖大小子!”
许志博怔住地望着那个浑身尽是血水、嚎哭不止的小婴孩,露出个笑。
可不就是傻子。
全部都是傻子。
在酒楼里摆了一桌席面,阿笙以秋风扫落叶之势饕餮掉大半。
“这到底是给谁设的筵席啊?”百叶无奈地揪住女孩细弱的头发,“你这个小傻子,别吃了,小心积食到走不动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