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得林夫人沉默了,杜彦良也跟着叹声。房中气氛压抑, 林夫人含泪道了句:“我对不起女儿……”
“您带婵儿去京城吧。”宝珞突然道了句。“这里的大夫还有医药毕竟有限,去京城的话,我可以帮你找太医。”说着,她看了眼叶羡,叶羡含笑点了点头。
林夫人望着她怔住,可面色却越发地黯淡,她摇了摇头。“我不能回京城……”
“林夫人!”杜彦良唤声。
“我发过誓,此生再不回京城!”
“你与谁发的誓,与你那些亲人吗,作数吗?你为了他们就不管婵儿的命了?”
“就算回了京城以我之力又能如何,难不成你还要跟着我们吗?”林念妘激动道。
杜彦良梗住。
“娘……”病床上,婵儿翕合着小嘴喃喃的唤了声。
见女儿醒了,林夫人高兴得赶紧上前照顾。宝珞扯扯叶羡的衣袖离开,将杜彦良也叫了出来。
三人去了隔壁酒肆,一落坐,未待宝珞发声,杜彦良便道:“小姐,您带她母女入京吧!我跟您养马!”
宝珞淡然笑笑,没急着应,问道:“杜群长,您能跟我们讲讲,你和林夫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吗?您曾是画师,她曾是秀女,你们早便认识了吧!”
听到自己的身世被道了来,杜彦良一惊,接着神情复杂,是悔,是郁,是恨,是无奈……
他道:“任宫廷画师时,皇后曾要求我们为秀女画丹青,其中便有她。那时的她绝尘而出,极是惊艳,可因我握笔太久,不小心在她的额角点了个墨点,我试图擦去,怎么都去不掉。后来我才知道那画是皇后为今上选妃的,据说今上看到她这副,道了句‘美是美,唯是瑕掩了瑜’,便将画放下了,她的命运也由此改变……”
说着,杜彦良苦笑。“许是老天惩罚,因这个墨点我误了她,而这个墨点也报复回来。我弄脏了皇帝献给太后的宝相,差点连命都没了,还是太后洪恩,只是将我发配充军。”
“所以你是因这才留在林夫人身边的?”宝珞问道。
杜彦良摇头,容色更加隐忍,狠叹道:“这才是个开始啊!”
他接着道来:“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画师而已,一入营便被安排去养马。小时候我家里养过马,我喜欢它们,也读过些关于马政的书。参事赏识,让我管理马匹,还分配给我一个帮手。那人二十上下,同我年纪相仿,也是北直隶人,颇谈得来,且他为人忠厚纯善,我们结拜了兄弟。九年前和鞑靼的那场决战,我军损失太重,兵士不够就将我们也拉上了战场。
那是我第一次上战场,太可怕了,我读书万卷,万言描述不如一箭穿心的惨烈。那场战争我方胜了,但被打散的我二人却被穷途末路的亡命之敌追杀。我到现在还记得那些人,满脸的血,魔鬼似的追着我们。我什么都不顾了,就是没命地跑,没命地跑,甚至来不及看一眼我身边的兄弟……”说到这,他哽咽了,“其实我知道他就在我后面,可我连头都没回。我隐隐听到后面的厮杀声,依旧没敢看一眼……我就这么把他扔下了,用他的命换了自己的命……”
说着,杜彦良的脸埋在双手中痛哭起来……
宝珞和叶羡静静地看着他,默默地等着他把自己压抑的情绪发泄出来。
“不是你用他的命换的,是他用自己的命换了你的命,他是为了救你。”门口,林念妘亭亭地站在那,手扶着门,苍白得如一抹幽兰,大堂里甚至嗅得到她淡淡的兰香……
她看着眼前这个痛哭的男人走进来,平静道:“酉生曾在衙门任职,他身强体健比你腿脚快多了。若不是他故意落后,你根本活不下来。是他救了你。”
杜彦良的兄弟便是邓酉生——
林夫人既知,他也没了畏惧,抹了把泪继续讲来:“后来再回去时,遍地横尸,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他,可他已经没了人样……我恨,没法原谅自己……此战大捷又逢太后洪寿,我被特赦释放。我本想回京城,但记起酉生说过他家在易州,家中还有个温柔漂亮的妻子,所以我抱着希望来到了,不但打听真到了酉生的家,也听闻了他们的故事。我想找到他妻子,把这一切告诉她,弥补她……”说着,他望向了林夫人。
“可当我看见你的那刻,我简直崩溃了,我如何也没想到会是你……我对不起你……”
“其实我早就把你认出来了。”林夫人淡定道,“当初是你给我画的画,我如何能忘记,便是你换了个模样我依旧认得。我并不知道我为何没选中,觉得可能是皇帝真的没看中我。不过现在想想,便是看中又如何,那个时候我父亲的案子已经有了苗头,皇帝是不会因为一个秀女开恩的,我还是逃不了这个命运,所以我不怨你。”
“你不怨他为何不让他走?”宝珞突然。“今天晌午你说帮我们劝他,可你根本就没有。”
“你如何知道的?”林夫人微诧道。
“你撒谎,可孩子不会,我看婵儿的眼神便知道了。况且以她的身子骨两刻钟也回不来。”
林夫人凉苦地抿了抿唇。“我言教有失,不该带着婵儿撒谎。”
“那你……”杜彦良欲言又止。林夫人深吸了口气,眼中的怨越聚越深,“我恨你是因为它。”她指着他腰间的两个黄铜镂雕小铃铛,这铃铛很别致,样式少见。“这铃铛是我十岁生日时父亲特地为我订制的,我一直带在身上,直到嫁给酉生我便作为信物送给了他,他甚至连睡觉都不离身……”
杜彦良明白了,垂眸道:“是,他确实是连睡觉都不曾离身。”他解了下来交给她。“这是我从他尸身上带走的唯一一件东西。我想给你,可又不敢。”
林夫人拿着那铃铛,泪水满面。“他是我夫君,更是我恩人,我一直在等他回来。看到你带着这个铃铛从战场回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必是不在了。你装作不识得我,默默照顾我,从你愧疚的眼神里我明白他的死一定与你有关。所以我那个时候真的恨你,所以我接近你,利用你,我觉得这都是你应该做的,是你欠酉生的,我也要让你体验妻离子散的滋味!”
“妻离子散?”宝珞和叶羡异口同声。
杜彦良解释道:“我有妻儿,就在老家宛平……”为了还债,他扔下了自己的妻儿,来照顾他人,他对不起酉生一家,又何尝对得起自己的妻儿呢?她为自己照顾着双亲,而他一年才能见她们一次。想到妻儿杜彦良眼眶又红了,努力瞪着才没让眼泪继续流下来,他道了句:“对不起……”
“其实我也该说对不起,我始终放不下恨,不肯原谅你。最后不但耽误了你,还害了你妻儿。其实我也该说对不起……”
“不,不,这一切皆因我而起,是我的错,我是欠债的那个!”
“还何来的债,我们早便两清了。没有你婵儿怎么可能活到现在。”说着,她看向宝珞,淡笑道:“他养马养得好,不是不想跟你们去,他只是不能离开我们,所以我劝了也没用。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这件事说开……你走吧,我和婵儿不需要你了。”
杜彦良惊。“不行,我若是离开了,你们怎么办?”
林夫人看看宝珞,郑重问。“二小姐,我若是跟您京城了,您真的能帮我找大夫吗?”
“可以!”宝珞一口应下。
杜彦良愕然道:“你要回京城了吗?”
“是,我若不回救不了婵儿,你也永远得不到解脱。”说着,她淡笑道,“你说得对,我何必在乎他人,之前的誓言许也只是气话而已。”当初家人接她入京,她不肯,便发下毒誓,此生不如京城,家人才彻底放弃了她。“酉生已经不在了,我起码要保住他的孩子。”
正说着,守在隔壁医馆的稼云匆匆跑了过来,一入酒肆便笑盈盈地对着林夫人和小姐道:“产儿姑娘的烧退了,还主动要水喝,大夫说这一劫应是能熬过去了!”
林夫人劫后余惊地长长舒了口气,直奔女儿去了。就在她转身的那刻,宝珞忽地嗅到了一抹淡淡的兰香,不是错觉,是真真切切的香气,清新诱人……原来这香果真是林夫人身上的!
她忙追了上去,怎知才迈出两步,登时头晕目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