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方宫中张灯挂彩,比起金銮殿内的富丽堂皇,承乾殿里处处是旧时记忆。门窗上贴的喜联、窗花皆是当年马车上贴过的,窗上甚至还贴着几对他们在星罗和关州逛庙市时买的窗花,虽不应时节,却令人心暖。
殿内摆着的瓷瓶宝器、百宝如意、玉杯玉盘皆是将作监按当年马车里摆过的器样烧制的,连牡丹花卉、香果糕点都与当年一样不差。
殿内唯有一样摆设换了——龙床。
黄花梨,一丈宽,当年拌嘴时的一句玩笑话,他一直记着,早在她与大图定下三年之约时,这床就雕磨好了。
当时,朝中有谏越制之声,因皇后屡建奇功且帝后正因安定家国而受着夫妻分离之苦,故而言官们口下留了情。如今大婚,这龙床摆入寝宫,言官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聋作哑,算是默许了——开国帝后,越制就越制吧。
龙床上叠有喜被,双喜四福,龙凤呈祥,明黄朱绣,寓意吉庆。被上摆着龙凤喜枕,枕旁搁着一柄玉如意,结了喜绸,坠了香囊,依旧如同当年。
女官唱着吉词,瑞王府的老王妃高氏和杨氏作为嫂子和娘家人扶着暮青坐入帐中,一坐下,就听见咔嚓一声!
暮青眉头都没动——老花样儿了。
高氏和杨氏却喜上眉梢,二人恭请暮青起身,伴着女官“天上长生果,地上落花参,见了新人开口笑,儿孙满堂,福多寿长”的唱喝声,从喜被下摸出一只破了壳的花生,打开一数,里头躺着两颗小果,粉白圆胖。
高氏和杨氏互看一眼,意味深长地打了个眼底官司。
“洞房花烛夜,新人共枕眠,今夜榻上行春雨,来年屋里听娃儿笑。”女官边唱贺词边恭恭敬敬地接过两颗花生果,包入喜帕内,搁在了龙凤枕下。
暮青愣着神儿,心道:这一双的数儿怎么也跟当年一样?
直到女官复请坐帐,暮青才回过神来,不由笑自己,莫不是被凤冠压蠢了,不然怎么也信这些了?不过是风俗罢了。
坐了一日的车马,暮青还真乏了,此时若能摘了凤冠,她怕是能倒头就睡,但大婚之禧,步惜欢盼了多年,纵是再累,她也会等着。
步惜欢比意料中回来得早,约莫二更时分,范通的唱报声就传入了承乾殿。
高氏、杨氏及宫人们急忙见礼,步惜欢身后跟着一众宫人,捧着文房四宝、绫罗贡锦、金银美器、脂粉首饰、美酒福果等物,一进殿,步惜欢就下旨厚赏宗亲诰命、阖宫侍从。
高氏、杨氏、女官、小安子及彩娥等人大喜,纷纷谢恩告贺。
步惜欢道:“时辰不早了,都告安吧。”
众人一听就愣了,女官道:“启奏陛下,尚有撒帐、合卺诸礼未行……”
步惜欢望着暮青道:“皇后乏了,那些礼数朕跟皇后关起门来自个儿行一行便罢了,告安吧。”
女官讶然,高氏和杨氏都是过来人了,见帝驾自打进了殿,目光就未从皇后身上移开过,不由露出羡慕神色。
这天下间的男婚女嫁呀,六礼是办给外人瞧的,图的是个明媒正娶的名分。世间多少女子,空有名分,难得情分?两者皆得的好姻缘,岂能不羡煞人?
二人皆是识趣之人,饮了宫人呈上的喜酒,便跪安而去。出了殿门,杨氏偷偷拭了拭眼角,又回头望了眼宫门,老总管范通领着女官和宫人们出来,殿门关上,一双人影映在殿窗上,烛火摇红,夏夜静好。
殿内榻前,步惜欢为暮青解了凤冠,眸中的歉色浓得化不开,柔声道:“这一日,辛苦娘子了。”
她这些年累着了,近来身子乏,这一日折腾下来,他委实担心,于是匆匆散了宫宴赶了回来。那些撒帐之礼,要按皇家婚俗行之,还得闹腾好一阵儿。这凤冠颇重,宗亲宫侍们在,她不便解冠更衣,遣退了众人,她会自在许多。
暮青垂眸一笑,也抬手为眼前人解冕,“这大婚,如你所愿就好。”
她没那么娇气,他盼大婚盼了许多年,能成全他多年心愿,折腾一日有何不可?
从当年遇见他时起,他们就在互相成全,时至今日,终得圆满。
“为夫还有一愿,娘子可愿成全?”步惜欢将冕冠与凤冠摆去桌上,回身端着两只酒盏,笑吟吟地望着暮青。
暮青道:“此生你想为之事,我都会成全。”
此话令男子眸中的笑意仿佛要溢出来,他端着酒盏来到龙床前,暮青一接酒盏就愣了。
酒器是温的,闻来无酒香,汤色也不似茶。
步惜欢坐到暮青身旁,举杯作邀,只笑不语。暮青也不问,举盏为应,夫妻二人挽臂交杯,仰头共饮。
温汤入喉,暮青眉心一舒——蜜糖水。
步惜欢一笑,笑意比殿内的烛火还暖柔。她乏了,酒伤身,茶伤眠,温水最宜,添勺蜜糖,盼甜蜜白首,永不生离。
红帐似芙蓉,烛影映帐红,两人端着空酒盏坐在帐内,含笑相凝。龙凤杯盏银光如月,宝石似星,一条红绸同心结绾着盏底,颇似那架在漫漫银河两端的喜桥,牵系着千年岁月,百年姻缘。
暮青望着步惜欢的眉宇,那分明润,日月不及,那分矜贵,可夺天地。不知怎的,她总觉得看不够他,当初的三年之约都熬过来了,如今只是小别三日,竟有如隔三秋之感了。
步惜欢由着暮青看,待她自个儿回过神来,耳根微微泛红时,他才笑了声,把龙凤杯盏取回,一仰一覆,安于床下。
合卺礼毕,他又取了方喜帕回来,上头搁着一把金银剪,剪刀一半金制,一半银制,雕龙刻凤,宝气夺目。
暮青瞅着步惜欢坐回自己身旁,郑重其事地从她的云髻右边儿取了一缕青丝,与他发髻左边儿的一缕墨发一同剪下,牢牢地结在一起,而后与一把玉梳一同包入了喜帕。
此礼谓之“合髻”,意为夫妻一体,白头偕老。
喜帕包好后,步惜欢打开衣柜,搬出了一只衣箱。这衣箱是从都督府里带回来的那只,搁在衣柜底下,他将其搬出,盘膝而坐,将喜帕放在了暗层内,压在了那幅画上。
暮青望着步惜欢忙忙叨叨的背影,他那身龙袍上绣着日月星辰、山河火龙、华雉宗彝等天子十二纹章,天之大数皆在其身,这人却跟个凡夫似的,新婚之夜坐在地上捣鼓衣箱。暮青忍着笑,终于良心发现,觉得自己不该太懒,这才起身整理被褥,把龙床上铺着的红枣、花生、桂圆、瓜子都包入喜巾,打好包袱拎到衣柜前,一并搁入了衣箱里。
这些东西一直收在衣箱里会生虫,只需按婚俗在新娘子的衣箱中存放三日,讨个早生贵子的吉利即可。
见暮青把喜巾搁了进来,步惜欢顿时愣了愣,随即抬头苦笑,“忘了撒帐了……”
他本以为成过三次亲了,婚俗礼数早已默熟于心,可事到临头还是出了错。看来,这亲不论成几回,他依旧是紧张啊……
暮青倒无遗憾之色,反倒哼笑一声,把喜巾往衣箱里一搁就倚入帐中,眉眼里的意味再明显不过——要撒你撒,撒完你收拾。
步惜欢笑了声,慢悠悠地把衣箱归入柜中,行至帐中,床边坐定,挨着暮青。她倚靠在喜枕喜被里,眸子似开半合,昏昏欲睡之态别有几分憨趣。他俯身为她捏腿解乏,捏着捏着,手指便绕住了她的裙角,三绕两绕,绕到他的袍角旁,灵巧地一系,便打成了结儿。
当年渡江前匆匆圆房,赶不出两身喜服,他与她便同袍而婚。今夜,这两身喜袍终于系在了一起,龙尾缠着凤羽,金丝相绕,日月与共,再也分不出哪个是哪个。
步惜欢心满意足地往龙床里一仰,托腮侧卧,笑看暮青。他手里没拿谷豆、福钱和同心花果,就这么笑吟吟地念,像是哄人入睡,“撒帐东,瑶池神女下巫峰;撒帐西,月娥仙郎情不移;撒帐南,好合戏情乐且恋;撒帐北,交颈鸳鸯尾并尾。今宵芙蓉帐子暖,来日画堂迎春风,月娥喜遇蟾宫客,百年好合恋香衾。”
暮青听罢,低笑出声,睡意全无。
这厮又来了!听听,这都什么词儿!
步惜欢也忍俊不禁,殿外星繁虫鸣,殿内烛红帐暖,两人躺着傻笑,笑声久未平息。
半晌后,暮青道:“你可知道,即便有幸多得这一世,我也从未信过命数。直到遇见你,我才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