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青自然不是参破了棋局,而是心中有一幅破阵图,拜空相大师所赐,她虽未日日钻研棋谱,但每每尝试破局都用心之至,故而每一步都熟记在心。
背后有道目光在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暮青不受干扰,只管一心向前。墓室之下黑风空吼,扯着衣袂猎猎作响,机关消息扳动的咔咔声似弩机上匣,声声直迫人心。
不知从何时起,戒备着墓道口的武林人士纷纷转过身来,众人惊怔地望着暮青的背影,此刻屏息着,已不知是因墓道中的毒烟还是因棋阵中人。
这时,暮青已在棋阵中央,山风自地底掀来,她蹲了下来,在等待风势收缓的时间里,撩起衣袂系在了腰间。今夜她虽未淋雨,但在地下河道中湿了的衣袍并未干透,在山风中行走了这片刻工夫,她的腿已有些僵木了。
面前一只磨盘大的黑棋在长明灯火下泛着幽光,暮青避在棋后,听风声渐收,撑住棋子儿便从上头翻了过去!刚落地,大风自幽深的地底掀来,她伏着身,双腿死死地绞住棋梁,伸手往前一拍!
咔!
机关扳动声在墓室中回荡,风声呼啸,久久不绝。
墓室门口,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里,早已有人忘了数暮青走对了几步,唯有梅姑知道,还剩三步!只剩三步!
数十年来,天下棋痴都参悟不透的棋阵,竟不稍片刻便离破阵仅余三步!
梅姑忽然纵身掠入阵中,暮青一抬头,面前的棋子上已蹲了个人。梅姑扬手一拂,掌风震得山风一散,她飘忽而下,将暮青揪了起来,说道:“小子,你指路!婆婆带着你走!”
众人闭气已有多时,白老鬼不知何时会下墓道,绝不能让他们过此棋阵,既然这小子有破阵的能耐,那就得快!
墓室门口,眼见着梅姑下了阵,众人却不敢尾随,生怕人多踏错亦或扰乱暮青,毁了眼前的生路,于是只能在墓室门口紧盯着阵中二人的身影。
这时,墓道上方有人道:“白老,下边儿没声响了,人应该都毒倒了吧?要不要下去看看?”
白老鬼冷笑道:“这点儿时辰他们还能闭得住气,非到万不得已,梅姑不会去破无为布下的棋阵。再等上片刻,待她闭气不住,自会入阵。我不信她守墓多年,真不知破阵之策。”
说话的工夫,梅姑带着暮青在棋阵中腾挪点掠,踏下两道机关,只差最后一步!
最后一步在阵角,棋子密布,阵下水声潺潺,棋子寒凉湿滑,稍有不慎便会坠入九幽地窟之中。角阵中杂乱无章,目之所及棋如乱石,处处可见生机,却又处处是杀机。
对则生,错则死,梅姑生怕功亏一篑,提醒暮青道:“小子,你可要想好了,错一步盘皆输,输即是死!”
暮青不吭声,只用一道机关扳动声回答了梅姑。
这一声仍如弓弩上匣,却有雷霆之威,霎时间,地风休住,九幽之下,沉睡的巨兽仿佛被这一声惊醒,大阵的根基忽然间晃了晃。
这一晃,众人皆被晃醒,梅姑看向脚下,听见幽深的地缝中隐隐有沉重的铁链在绞动,而她脚下的棋盘大梁正受力弯曲,发出一阵刺耳的吱嘎声!
铁石将断,棋阵将毁,最后一步竟然错了?!
“梅姑快回!”灰衫汉子惊急之下在墓室门口喊了一嗓子,这一张口,一缕毒烟入窍,他登时捂住心口,口吐黑血,面色青黑地倒了下去。
柳寡妇急忙扶住他,心中骂了声蠢,指风已封住灰衫汉子的心脉,就地盘膝而坐,为其运功逼毒。
这时,墓道上方,白老鬼听见棋阵响动,嘶声喝令道:“下墓道!”
墓室门口,众人闻声纷纷转身面向墓道,把柳寡妇和灰衫汉子挡在了身后!
少顷,数道白影滑出暗道,墓道中遍地血肉,白老鬼踏着尸血长掠而来,人未至,掌风已到!这掌法诡异得很,烛光里仿佛幻化出百道掌影,刹那间,幽长的墓道中只见掌影不见人影。众武林人士坚守在墓室门口,寸步不退,前头一人不待掌影逼近,提剑便刺!
剑吟声里一声叮音,那人心惊之时,掌影飘忽一散,一张枯老如鬼的面庞忽然现出,像黄泉路上的食魂恶鬼,惊得那人慌忙收剑,这才发现剑身上拈着两根老树般的铁指,竟收招不得!
那人大惊,心中发了狠意,干脆运剑猛地刺出!却不料这一刺,他身子前倾,飘忽的掌影下方忽然现出一只实掌,一掌震在了他的心口!他口吐鲜血,腾空撞向后方,人群顿时塌出个洞来!
白老鬼趁此机会望入阵中,一见之下,惊喜交加,大笑道:“梅姑,你果然知道破阵之法!”
棋阵中,棋盘的大梁已崩断数根,千斤重的棋石坠入地缝,砸得山崩石断,地底生雷,大阵摇摇欲坠。梅姑正要返回,听见白老鬼之言,猛地转身望向内室,只见内室那扇厚重的玄铁门正被缓缓吊起,因室中无光,她又以为破阵有失,便没注意到门开了。
这阵……竟破了?!
阵既破了,为何会毁?梅姑心中一时无解,也没有时间琢磨,她伸手便去抓暮青。
暮青攀着根大梁正往下滑,棋石一颗颗的从她头顶上滚落地缝,棋阵崩断之力震得她手臂发麻,眼看就要支撑不住,手腕忽然被梅姑抓住!
梅姑扯起暮青便向内室掠去!
白老鬼道:“追!”
众人岂能由他们过去?双方人马在墓道中拼杀了起来,眼看着棋阵正在崩塌,棋石所剩无几,白老鬼虚晃一招,一记毒掌打出,前头挡路之人被毒烟扑个正着,登时被毒瞎了双目!
白老鬼趁机纵身而起,离弦之箭般往棋阵掠去。
柳寡妇坐在墓室门口,正为灰衫汉子逼毒,此刻拦他不得,其余人又被白老鬼的人马缠住,不由心生绝望。
前有强敌,后无退路,今夜怕是真要葬身于此了。
正当此时,两颗人头忽然飞起,撞上墓道的穹顶,咚地砸了下来!
白老鬼闻声回头,见后方血喷三尺,墓道里不知何时多出一帮人马来!
“来者何人?!”白老鬼心中惊疑,这帮人马这么快就下了墓道,必是路上尾随着他们,今夜虽然雨大,但他的人马中也不乏高手,竟然没人察觉身后跟了人,连这帮人马出手时的杀气都未觉察到,这些人绝对是高手!
“杀人之人。”月杀面色冷峻,语气淡漠,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棋阵中,梅姑已掠出角阵到了边阵,内室就在眼前!
暮青听见月杀的声音时已在半空中,眼看着就要被梅姑拽入内室,她生怕月杀等人寻不见她,会杀伤梅姑的人,于是高声喊道:“诛杀白衣人!余者勿伤!”
话音落下,山崩巨响传来,棋阵崩塌零落,终于坠入了千岩万壑之中。
狂风刮过,长明灯灭,仅余的零星灯火照入幽暗的内室,暮青背靠墙壁,喉口抵着把寒凉的柳叶刀。
梅姑问道:“你是何人?”
暮青道:“我也想知道。”
“……什么?”梅姑一愣,随即将刀抵得深了些,“别耍花样!你那九步根本未破局面的生死,棋阵却破了,是谁在背后指点过你?”
所谓的九步定生死,未必是定棋局的生死,她也是在棋阵破了的那一瞬才悟出来的,此理数十年来无人参透,竟被一个后生在须臾之间看破了,且他不仅猜出了先生的心思,还做到了一步不错,可以说这比破局还难,因为棋至中盘,行棋之策颇多,要与先生之策一步不差,谈何容易?若说背后无人指点,她绝不相信!
“如果我说,指点我的人正是无为道长,婆婆信吗?”暮青问道,趁着梅姑吃惊之时拨开了喉前的刀,“恳请婆婆稍安,在我弄清楚身世之前莫要逼问。”
此话令梅姑更为吃惊,回过神来时,暮青已在内室中央。
“有劳婆婆掌灯。”暮青背对着梅姑,忽然不再低沉着嗓音。
嗓音这一变,更把梅姑惊得神魂游离,她借着薄光看向暮青,墓道那边拼杀声正烈,暮青面棺而立,那风霜不惊之姿好生眼熟……
梅姑从怀中取出火折子时,手颤抖得似一个行将就木之人。内室中一亮起来,梅姑就急忙借着烛光再次审视暮青,暮青则环视了一眼内室,见与气势恢宏的棋阵相比,内室仅三丈见方,略显狭小。墓室的规格与圣女的身份相比着实不符,但想到先代圣女背负着叛族之罪,此等规格的墓室倒也不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