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驯之臣(64)

裴敏沉默不语,久久未曾回应。

严明不傻,已然察觉到了什么,猛地抬头看她,眼中多有灰败失望之色,梗着脖子道:“裴司使不愿出面?”

“我为何要出面?”裴敏淡然道,“天子就盼着揪住净莲司的狐狸尾巴,莫非我要拿司中百余人的性命前程来换贺兰慎一人么?”

“你……你怎可说出如此无情的话?”严明眼中拉满血丝,抱拳的手缓缓垂下,在身侧紧握成拳,沙哑道,“少将军只要顺从天子的意愿掌控净莲司,铲除异己,非但不会获罪,反而会平步青云……可他没有这么做,昨夜为了替裴司使正名,他不惜忤逆天子也绝不伤害你半分,可你呢?你竟忍心作壁上观!”

裴敏不为所动,甚至低低一笑道:“这样不是很好么?我不淌这趟浑水,与他划清界限,正好能打消天子疑虑,于他岂不是好事?”

“好,好一个‘深明大义’的裴司使!”严明眼中的希冀一点点掐灭,红着眼狠声道,“这些日子,是少将军错看你了!”

说罢,他阴沉沉瞪了裴敏一眼,重重拂袖离去。

堂内一片死寂。

直到这一刻众人才想起来,六年前的裴敏亦是这般断尾求生,舍下家族清誉和自己的尊严为奴为犬,这才换来众人免于斩首株连的命运……

世上哪有什么天生的强大?不过是比普通人狠绝些,懂得取舍些罢了。

九月十一,贺兰慎被削职幽禁的第三天,裴敏入了一趟宫。

这几日天子头疾又犯,武后正同几个宫女一起配安神香丸,见到上官氏引着裴敏进来,她用梅花烙压了压炉中的香灰,唇角扬起个冷淡的弧度:“敏儿,你莫不是来求情?”

“怎么会?”裴敏伏地叩拜,笑吟吟说,“臣此番进宫,是来贺喜的。”

武后蛾眉一挑,执着梅花烙示意宫人退避,这才朝裴敏招招手道:“哦,何喜之有?”

裴敏起身向前,再拜道:“君臣心生嫌隙,贺兰慎被革职幽禁,掌管天子安危的羽林卫空缺了那么大一个职位,怕是镇不住风浪了。”

她点到为止,其中深意已是呼之欲出。

武后不动声色,将香炉盖子盖上,‘唔’了声道:“我原以为,你要救他。”

“天后何来此意?臣对天后忠心可鉴,岂是一介少年能轻易动摇?”裴敏佯做讶异,叉手道,“为表诚意,此番臣非但不为他求情,反而是要推波助澜一番。贺兰慎年纪轻轻心思缜密,在羽林卫中颇具声望,只有将他彻底赶出长安,天后方能高枕无忧。”

闻言,武后嘴角的笑意更甚,抬起丹蔻鲜红的手抚了抚裴敏英气艳丽的脸庞,满意颔首道:“瞧瞧,我熟悉的敏儿终于又回来了。”

永淳元年,九月十七,边境突厥再犯,朝中人人自危。

天子以忤逆罪褫夺贺兰慎官职,幽禁府中,然羽林大将军秦正等人多次求情,天子念在贺兰慎年少多才,准其戴罪立功,于九月二十重新启用为定远将军,于十日后率军北上抗击突厥。

说是率军北上,实则相当于京官流放。

入夜,天气清寒,书楼偏厅内的灯还亮着,隐约现出裴敏托腮歪坐的影子。

这几日,来俊臣一直暗中留意着裴敏的动作,看她是不是还与贺兰慎私下往来,然而未果。

今夜也不例外,见裴敏的影子还在偏厅中,来俊臣放下心,笼着袖子悄悄从侧门出,快步走到崇仁坊东街巷口。

夜色昏暗,已有一条黑影伫立在那,等候多时。

“如何?”黑影问。

来俊臣笑道:“裴侍中且放心,裴敏一直在司中并未出门。因贺兰慎一案,净莲司中人心涣散,对裴敏多有怨言,瓦解她的势力已是指日可待……只是你我各取所需,事成之后,裴侍中别忘了答应小人的事。”

“你想要什么?”

“净莲司。”来俊臣睁开眼,月色下眸色阴寒,缓缓道,“我要整个净莲司,为己所用。”

天空中浮云蔽月,长安陷入一片黑暗混沌。

与此同时,净莲司偏厅之内,朱雀从门缝内窥探,而后转身朝案几后坐着的女子一礼:“他已经走了,辛苦师掌事。”

师忘情穿着一身紫金莲纹的吏服,头戴网巾透额罗,墨发高束,显是做裴敏打扮。她与裴敏身量相仿,穿上一样的衣服坐在案几后,影子难分彼此。

闻言,师忘情起身揉了揉脖子,坐端正些,蹙眉道:“裴敏去哪儿了?她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裴司使这会儿,大约已经到了贺兰大人的府邸。毕竟长安将有大乱,临别之际,有些话还是要说清楚方好。”

朱雀刚毅的脸上闪过一丝捉摸不透的神色,恭敬道,“裴司使的心思布局,便是连属下难以揣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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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夜间宵禁, 坊门紧闭, 卫兵于街道上来回巡视,裴敏避开众人进入永乐里着实费了些周折。

夜风萧瑟,树影婆娑,永乐里西街后巷,贺兰府侧门处,裴敏穿着一身暗色的圆领袍服, 左右四顾一番, 而后轻轻叩响了门上的铜环。

“谁啊?”门内传来一个睡眼惺忪的声音, 不多时门栓松动,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提灯开了一条门缝, 眯着眼打量裴敏, “您是?”

裴敏猝然被那灯晃疼了眼, 忙抬手遮在眼前,颔首笑道:“深夜叨扰,烦请老伯通传贺兰慎一声,就说净莲司裴敏拜谒。”

“净莲司?哦哦,您就是裴司使?”闻言,老伯将门打开, 恭敬道,“少将军吩咐过,若裴司使前来,无须通传,直接请入府中。您快请进, 天黑,小心脚下石阶!”

原来,小和尚一直在家等着她上门么?

裴敏心中一软,笑道:“夜间宵禁,过来时已经晚了,您家少将军可曾睡下了?”

老伯叹道:“少将军这几日都睡得晚,此时应该还在书房看书打坐,请您在厅中稍候片刻,老朽这就去请他。”

正说着,廊下一人大步走来,冷声道:“这不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裴司使么?深夜来此,有何贵干?若是让巡城卫兵知道您宵禁出行,怕是少不了一顿笞刑。”

裴敏转身,果然见严明阴沉着一张脸走来,眼中满是敌意,显然还在记恨前些日子裴敏‘见死不救’的行径。

裴敏脸上笑容不改,问道:“严校尉,你这住这?”

“过几日就要出征北上,内外诸多事情要安置妥当,我来这帮少将军。”严明冷哼一声,讥讽道,“不像某些人,少将军落难非但不能帮忙,还在背后落井下石,平白浪费了少将军一腔真情。裴司使还是走罢,此处庙小,容不下您这尊大佛……”

“严明!”蓦地一个熟悉的嗓音响起,打断严明道,“不得无礼。”

严明一怔,不情不愿地止住话头,回身颔首道:“少将军,您是因她而获罪,可她非但不替您证清白,反而火上浇油诽谤于您,此番前来不知又要算计您什么,这样的人还是趁早断了往来为好!”

贺兰慎稳步走来,依旧是一袭杏白戎服,冷清干净,英俊的眉目在灯笼的暖光下逐渐清晰。他通透的眼眸落在裴敏身上,看了她许久,方道:“我自有分寸,请裴司使来书房一叙。”

严明张了张嘴,还欲劝解什么,却被一旁的老伯捅了捅胳膊,摇头制止。

裴敏跟着贺兰慎入了书房,一路上两人都不曾说话。明明只是半个月不曾相见,但此时望着贺兰慎挺拔的背影,却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关上书房的门,隔出一块静谧的天地,烛台投下暖黄的光晕,镀亮了满室典藏书籍。裴敏伸指抚了抚案几上摆放的木鱼和香炉,眼睛瞥到满桌的手抄经文,哑然失笑道:“真心,你这般沉默,莫不是在生我气哪?”

贺兰慎面对着窗户而坐,捻了茶叶于小炉旁煮茶,垂眸望着水雾升腾的沸水道:“裴司使做事向来有主张,我有什么理由生气?”

“我好不容易来见你一面,你连面对着我说话都不肯,还说不生气?”裴敏没皮没脸地笑着,起身走到贺兰慎身后盘腿而坐,拥住他劲瘦的腰肢,将下巴搁在他肩上,低声哄道,“你是佛门子弟,得道高僧之徒,心胸见解不比常人,就不要同我计较了,行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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