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驯之臣(48)

贺兰慎侧首望着裴敏这张艳丽张扬的脸,视线下移落在她的鼻尖处。被水流冲到岸边的莲灯恍若星子聚积,浮光跃金,点亮了那琼鼻上的蝇足小痣。

裴敏也回望着他,眸中有水光潋滟,半晌嗤笑一声:“你既然都知道了,还想问什么呢?”

“有一处疑惑,除了鼻尖上的小痣外,你如今的样貌与六年前的那个少年并不十分相同。”贺兰慎轻轻皱眉,顿了顿方道,“裴司使,你能否告诉我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

裴敏抻着腿晃了晃脚尖,侧过头慢悠悠道:“我为何要告诉你?说到底,我的过往又与你何干?”

这话有些过于冷漠疏离了,贺兰慎久久没有出声回应,以至于裴敏也跟着紧张起来,脚尖晃动的频率越发大,颇有些焦躁之意。

“我也不知为何会执着于你的过往,只是偶尔,”贺兰慎停了会儿,似是在思索如何措辞,“只是偶尔见到裴司使手上的伤痕,心中会难受。”

裴敏晃动的脚尖骤然安静下来。

她侧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很久,久到贺兰慎以为她不会回应的时候,她微哑的声线传来,道:“贺兰真心。”

“嗯。”贺兰慎道,“我在。”

她问了一个南辕北辙的话题:“你说,若是一个小孩儿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伤,忽然有一天某个好心人给了她一颗糖,你知道那小孩儿的第一反应会是什么吗?”

虽不知她为何突然这么问,贺兰慎依旧认真地想了想,道:“小孩儿会将那糖果视若珍宝。”

“不。”裴敏摇了摇头,叹道,“她会怀疑那糖里有毒。一个挨过痛的人,又怎会轻而易举相信别人的善意呢?”

贺兰慎怔然。少年的眼睛在月夜下显得如此干净澄澈。

裴敏不知怎的笑了起来,双肩抖啊抖,上气不接下气道:“真心,去给我买坛酒罢。”

贺兰慎依旧端坐,膝上横放金刀,没有动。

裴敏伸指轻轻戳了戳贺兰慎的肩,而后讶异于他年纪轻轻竟有如此硬实的肌肉,少顷回神,懒洋洋道:“我钱袋放在阿婵那里忘拿了。放心,回去就把酒钱还你,绝不欠账!”

贺兰慎正色道:“非是舍不得酒钱,而是你不能再喝了。”

裴敏眯着眼看他,说:“不喝酒,我怎么讲故事?”

贺兰慎露出犹疑之色。思忖了会儿,他拿起金刀起身,朝路边的小摊走去。

不稍片刻,他复又坐回石阶上,将一碗还热腾着的酒酿桂花圆子递给裴敏,说:“喝这个。”

不伤身,暖胃。

“你……算了。”裴敏不情不愿地接过那碗勉强与‘酒’搭得上边的甜食,用瓷勺搅了搅抿上一口,目光投向河面上没有焦点的远方。

夜风拂动杨柳沙沙,波光粼粼,两人放的那盏莲灯不知飘去了何方,汇入万千将灭未灭的灯海中,与天上的星辰遥相辉映。

“我以前,很讨厌裴虔。”暗夜中,裴敏的声音悠长散漫,仿佛在叙述别人的故事。

贺兰慎没有打断她,静静地听着。

“讨厌他只比我早出生一盏茶的时间,我却要被迫叫他兄长;讨厌他身为我的兄长,却不尽兄长的责任,终日以欺压我取乐;也讨厌只因他是个男子,便可轻而易举地得到我拼尽全力也得不到的东西……”

风吹落回忆的尘埃,那些泛黄陈旧的画面渐渐浮现脑海。

丙子年三月初一,金刀宴当日,裴敏望着榻上宿醉不醒的裴虔,眉毛拧成一个疙瘩。

“二娘子,金刀宴马上就要开始了,这可如何是好?”随行而来的谋士萧云满面愁容,喟叹道,“若是让人知道裴家少家主报了名,又缺席不来,丢了颜面不说,天子那儿也不好交代,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裴家摆谱,连天子的面都不屑于见呢。”

“他灌了一夜的黄汤,就是醒来也是两腿打颤,如何去夺花球?师姐又不在,连个解酒的人都没有!”

裴敏来回踱步,眼见日头渐高,只得一咬牙,朝角落里独自玩木偶人的鬼面少女道:“阿婵,能把我化成裴虔的模样么?我替他赴宴。”

其实自从十三岁后身形轮廓长开,裴敏和裴虔的样貌便不似儿时那般相似,毕竟男女有别,再如何孪生也只像个六七成……但万幸,裴敏将李婵带来了。

那个小姑娘是大唐最年轻的偃师,一双手出神入化,能操纵木偶栩栩如生,亦精通妆扮易容之术。

兄妹俩底子相似,只稍稍加深眉眼轮廓,使其更符合少年的刚毅英俊,裴敏就成了裴虔的翻版。

一袭红色戎服的‘少年’望着镜中英气的容颜,皱眉打了个哆嗦,嫌恶道:“一想到我要顶着这张脸招摇过市,心中就泛恶心。”

就这样,两刻钟后的永宁坊坊门下,高台上的宦官巡视下方乌压压的游侠,扯着尖利的嗓子喊道:“河东裴氏裴虔……裴虔!裴虔来了吗?”

“哎,来了来了!”一袭红色戎服的少年挤开攒动的人群,高高举起了一只白皙纤长的手晃了晃,懒散笑道,“河东裴氏裴……裴虔,到。”

回忆停歇,真相大白,贺兰慎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素闻长安城内有一年轻偃师,精通易容操控之术,原来竟是李婵。难怪你当年的样子,与现在大不相同。”

裴敏又抿了口温甜的酒酿汤,云淡风轻道:“赢得比赛是我偷奸耍滑,亏得天后没计较,反而说我懂得变通,这才赏了金刀。”

“即便如此,也是十分厉害了。从没有人能在一炷香内拿到花球,你是第一人。”贺兰慎摩挲着腰间的金刀,上面的斫痕明显,似是厮杀时留下的痕迹。

他转而问道:“刀鞘上的伤,是从何而来?”

裴敏眯了眯眼,恍惚间仿佛圆月如血,妖冶凄凉,满湖波澜都化作血池涌动。

她放下吃了大半的酒酿碗,淡然道:“那不是什么好听的故事,不说了。”

“裴司使……”

“南衙军在催宵禁呢,回去罢。”

贺兰慎便咽下满腹话语,轻声道:“好。”

他率先一步起身,一手端着裴敏那吃了大半的甜汤瓷碗,一手伸出顺势将裴敏拉起,两人的指尖握在一起,仿若烈火与凉玉的触碰。

大概是刚放下了心防,又或许是微醺的酒意,裴敏没有及时松开他的手,反而握得更紧些。她眼尾桃红,胸中波澜叠涌,扬着唇猝然说了句:“贺兰慎,你就是那颗递到我手里的糖。”

贺兰慎怔然,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不由瞳仁微缩。他安静望着她,喉结几番滚动,哑声道:“裴司使,你说明白些。”

“一开始呢,我是不愿意接受这颗糖的,但他实在看起来太甜太可爱了,所以我就想着,”

裴敏捏了捏他的手指,淡笑着说,“即便有砒—霜,我也要尝尝是什么味道。”

作者有话要说:打个补丁,改一下被和谐的口口

感谢在2020-04-27 21:18:49~2020-04-28 23:08: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DAINTY 30瓶;百里透着红 7瓶;鸭鸭、花叶姑娘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裴敏这话说得含蓄, 但贺兰慎听懂了。

深夜的湖畔寂寥无人, 连风都轻柔起来,他站在石阶上看裴敏,只觉她的眼睛是从未有过的漂亮明亮。

他恍然间明白,原来裴司使心里也有他呢。

尽管没有得到确切的答案,他已然知足,手上用力将裴敏拉上台阶与自己平视, 说:“裴司使可以试着相信, 他不会让你失望。”

低而认真的少年声线, 如春风化雨淌过心间。

或许是此刻夜色太美,少年亦太美, 裴敏又是个懒得拐弯抹角的人, 索性敞开了说:“贺兰真心, 你喜欢我,是哪种喜欢?”

贺兰慎不暇思索:“最认真的那种喜欢。”

这倒是意料中的答案。贺兰慎这样心性坚定之人,不动心则已,一动心必定是死心塌地,至死不渝。

见裴敏久久没有回应,贺兰慎眼睫颤了颤, 握着她指尖的手温暖有力,问道:“裴司使呢?”

“你说呢?”裴敏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正在蛊惑圣僧坠凡的妖女,且一丝愧疚也无,直言道,“你的样貌和性子, 很难有人不喜欢你罢。”

上一篇:心上娇颜下一篇:卖油娘与豆腐郎

布丁琉璃小说推荐:

耽美作者主页排行榜